王六郎

原著蒲松龄




许五四顶着夕阳去打渔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黑中带蓝,西方的云被地平线下的朝阳染成橙色。淄川县城北有一条无名的河,许五四每天就在这条河里打渔。同村的打渔者很多,不过许五四总是能收获颇丰。

许五四打了小半辈子渔了,每天家里吃一条,余下十几条拿到市场去卖,每月能攒下几文钱,日子过得稍有拮据,衣服上稍有补丁。傍晚下网,早晨收一次鱼,拎到市场去卖,傍晚时分,许五四再来到河边,往往带上一只酒葫芦,坐在河边,看看夕阳隐没于山巅,要不了多久就会从东方出来。

拔掉酒葫芦塞后,许五四有一个习惯:端起酒葫芦,往河里倒上一些酒,嘴里还要念着:“河里的溺死鬼们,都来喝酒吧。”邻近的渔人听了都要失笑,好端端的酒都糟践了,还说什么给鬼喝。时间长了,其他渔人都在离许五四远一点的河岸下网了。

这是一个亿万年来从不缺席的傍晚,许五四往河里倒了酒,念叨了祭奠之语,正准备往自己嘴里倒酒,忽瞥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知从哪冒出来,在自己附近转来转去。

难得有人主动往许五四身边凑,他高兴地邀对方一起喝酒。对方倒也不客气,两人席地而坐,对饮一夜。几乎没说话,他们看着水面波光,看着天色完全黑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水面渡上一层月光。

喝酒便误事,眼看月上中天,许五四的渔网里一条鱼都没有。想到明日生计为难,许五四还哪里喝得下酒。那青年见他愁眉不展,放下酒葫芦,站起身道:

“我去下游给你赶鱼。”

说完,抬腿就往下游走去。一炷香的时间后,青年飘飘然地走回来,道:

“来了一大群鱼!”

果然,水面响起噼啪的声音,是大群鱼儿被网罩住的挣扎,鱼头鱼尾奋力摆动,渔网却越收越紧。许五四赶紧起了网,十几条大鱼被他拖上岸,他喜不自禁地搓着手,连声道谢。青年见状,转身要走。许五四拉住他的衣袖,要送两条鱼给他。

青年摆手拒绝,道:“我经常喝你的酒,赶鱼这种小事就不用言谢了,你要是不嫌麻烦,我以后常来找你。”

许五四自忖:这才第一次见面,何来多次喝酒之说。许五四生性鲁钝,不过他对于不解的事不会刨根问底,为自己平添麻烦——从这一点来看,他要比许多人聪明得多。许五四开口道:

“那敢问姓甚名谁?”

“我姓王,没有名字,你就叫我王六郎吧。”说罢,转身背着月光离去,身影越来越模糊,很快就消失不见。

“真是怪人,”许五四咧着嘴笑道,“比我还怪。”

第二天,许五四把鱼卖光,多打了许多酒,头顶着夕阳的光又来到河边。

他远远就看见王六郎已经在等他了。许五四便憨憨地笑,提了提酒示意给王六郎看,脚底下加快了步伐。到了近前,两人互相笑笑,没说话,开始对饮起来。几杯过后,王六郎去下游为许五四赶鱼。

就这样,半年时间如漏网之鱼般迅速游弋入河底消失,改变了很多东西,只有夕阳、等在河边的王六郎以及许五四的酒始终如一。

在一次照例喝酒时,一阵凉风吹过,王六郎放下酒杯,正襟危坐,缓缓道:

“许兄,半年来你我情同手足,可是我们就要分别了。”

“六郎,为何会这样?”

“既然我们亲如兄弟,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千万不要惊讶,我也要走了,我就告诉你吧:我是鬼,生前嗜酒如命,最后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落在这河里淹死了,那是好几年前了。”

许五四闻言大骇,推掉手中酒杯,身子不自觉向后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以前你打的鱼比别人多,就是我在帮你暗中驱赶,报答你往河中倒酒的恩情。”王六郎笑着说。

许五四上下打量,翻腾的心跳平静下来。鬼又何妨,王六郎不曾加害于己,又有赶鱼之恩,更有半年对坐畅饮之快,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许五四的脸红了,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踌躇之间,他终于开口道:

“那你我为何到了分别之期?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的期限已满,明天就会有人来代替我,而我将要重新投胎。我们的对坐饮酒,只剩今晚了。”

许五四逐渐觉得难过。夜更加凉了,天上的星大都被薄云隐去,仅剩的几颗也不大明亮,月亮则不知道去哪了。面前的河面黑乎乎的,跟远处的岸连成一体,已经分不清楚河与岸的边界。

良久,许五四斟了满满一杯酒,道:“六郎,喝了这杯酒吧,你我都不要难过。虽然从此不能相见,但你也重得新生,应该高兴才是。”

王六郎开朗大笑,连说“正是正是”,二人继续喝酒,喝了很多。许五四又问道:

“六郎,那明天什么人来代替你?”

“明日许兄可在河边树荫处等候,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会有一名女子渡河,掉入水中而死,她就是替我之人。

不觉间,村落里已有鸡鸣,向东方看去,已有白昼的光慢慢爬过黑色的山峦,酒葫芦早已空了。宿醉的二人洒泪道别,许五四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眼看着王六郎的身影再次渐渐模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是一年中最热的一天,树荫下的许五四浑身汗津津的,皮肤中仿佛有热气要挤出来,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河上那座摇摇欲坠的桥。

远处热浪滚滚中,果然走来一位妇女,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被晒得干巴巴的,汗水还未凝结便化为了蒸汽。没一会儿,那妇女就走到桥上,木板桥立刻晃动起来,妇女一手抓着绳索,一手紧抱婴儿,一步慢似一步地往前挪。可她的脚下还是踩中了一块已被白蚁侵蚀的木板,咯噔一声,妇女随碎裂的木块向水中掉落。妇女还在桥与水之间的半空时,手臂一甩,将婴儿甩到岸边草地,婴儿被摔个七荤八素,当即大哭起来。

许五四的手紧紧抠住身旁的树干,见那妇人落入水中,旋即水就没了头顶,心中不忍,可又想到这是王六郎的替身,就站在原地没动。突然,那妇人的头又钻出水面,上下沉浮,最终慢慢地爬上河岸,抱起婴儿,休息一会儿便离开了。

疑虑的心绪又开始升腾,那妇人并未淹死,王六郎是不是弄错了?疑虑在傍晚时被打消了,许五四再去河边打渔时,看见王六郎早已等候多时。

王六郎告诉他,那妇女确实是要替他的,可是王六郎可怜她怀中婴儿,不愿为自己伤及两条性命,就在水中托住妇女的足底,将她送上了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替死之人,也罢,或许是你我二人缘分未尽吧。”王六郎说道,笑起来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喝酒喝酒。”

“你真算得上宅心仁厚啊,你这样的行为,一定会感动玉帝的。”许五四感叹了一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日后,王六郎又来道别。这一次看他脸色喜笑颜开,许五四问道:

“六郎,这次又有替死之人了吗?”

“不是的,”王六郎斟了一杯酒,道:“借许兄吉言,我前几日的行为真的感动了玉帝,此次特命我去做招远县邬镇的土地公,明天就要去上任了。”

许五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百感交集,又开始搓起手来。两杯酒下肚,王六郎又说道:

“如果许兄不忘交情,有空便去招远看看我,不要嫌路远。”

许五四酒入微醺,傍晚凉风习习,心情忽然开朗,大声道:

“六郎的行为感动天神,我真的高兴,到时我一定前去看你。我不怕路远,可到那儿,我又怎么才能见到你呢?”

“不要顾虑,你去就是了。”王六郎的话里留下玄机,潇洒而去。

许五四一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妻子连连嗔怪,得知原因后,笑道:

“这一路好几百里,就算你能走到,怕也没法子跟泥塑雕像说话吧?”

许五四的质朴气质又流露出来,他不答妻子的话,将换洗衣物放入包裹,一低头,斜背起包裹就出了门。

他走了整整五天,渴则饮溪水,饿则食干馒头,困则靠树而睡。脚底下的草鞋已经磨得没了鞋帮,终于灰头土脸地到了招远,来不及歇,又去寻找邬镇。到了镇上,许五四要沐浴更衣,再吃一顿饱饭,整顿形容后再去见王六郎。在客栈里,许五四一边舔着盘子里的白菜汤,一边问老板,附近哪有土地庙。

老板闻言眼睛一瞪,大叫道:“客人是姓许吗?”

许五四点点头,“您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又问:“客人是淄川来的?”

许五四又点点头,“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也不答话,立刻走出门去。没多久,只听见外面人群喧闹,许五四开门一看:门外占了一大群人,都伸着脖子往屋里看,见许五四出来全都议论纷纷,又点头又指点。

老板挤过人群,站在许五四面前道:“前几天晚上,村上的每个人都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神人对我们说:有一个淄川姓许的人要来到这里,你们要给他资助,好好待他。”

许五四大为惊诧,赶紧来到村里的土地庙,烧了些纸,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一直不曾忘记你我的交情,今天特地来到此处赴约,我看到你给镇上的人托梦,心里说不出的感激。不过啊,路途遥远,我没带什么厚重礼物,就带了点酒,你要是不嫌弃,我们还像从前在河边对饮那样吧。”

一杯薄酒被许五四洒向地面,一阵旋风自神座之后而起,在土地庙周围盘旋了很久才消散。

当天夜里,许五四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王六郎穿着官服来到面前,六郎说道:

“有劳许兄远道来看我,我心中感动,可是现在我有职务在身,不便与你多做接触,彼此相见,却不能一起痛饮美酒,实在是个遗憾。村里的人送你礼物,就算是我答谢旧日的好友,你就别客气了。当你回去的时候,我一定会来送你。”

几天后,许五四该回家了。村里的人热情挽留,挨家为他摆宴践行。许五四坚决拒绝后,村里的人又都跑来给他送礼物,给他装了满满两大包行李。出村时,全村的人都去送行,正走到一排孤零零的大柳树下,柳树上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忽然刮起了一阵旋风,不远不近地跟着许五四。

旋风跟了他很远,远到村上的人都各自回家,远到听不到柳树上的乌鸦叫,远到许五四新换的草鞋鞋帮也开始有些脱落了。

许五四叹了口气,又翘着嘴角,对旋风拜了又拜,道:

“六郎,就到这儿吧,不用再送了。你心地善良,一定能造福邬镇百姓,我就不多说了。珍重。”

淡黑色的旋风盘旋几圈,风力渐渐衰弱,直至消散于空气之中,被卷起的树叶也重新落在地上。


很久之后,许五四仍在河边打渔,陪他的只有夕阳、河水和酒葫芦。遇见招远县的人,他总要打听土地庙的事,他们都说那里的土地庙有求必应,真的有神灵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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