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鸽子,是父亲从集上拎回来的。就拴在门口枣树下,青石板旁边。
是普通的家鸽,灰白羽毛,不是名贵种。它们在石板上踱步,一前一后,爪子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秋天的太阳暖烘烘的,把它们的影子投在石面上,小小的,随着身子一动一动的。
我蹲下去看。它们就警惕地站住,小圆眼睛像两粒被水洗过的黑芝麻,亮晶晶地望着我。脖子一伸一缩的,粉嫩的爪子抓着地,随时要躲开的样子。
父亲在堂屋门口做鸽笼。他把铁丝网裁成片,用钳子拧在三角铁架上,动作很慢,很扎实。做完了,他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看那笼子,像欣赏一件作品。
外爷坐在门槛上,咂巴着旱烟袋,烟雾缭绕的。“要是有以前的楠木笼子就好了,”他说,“这个太沉。”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声音隔着布帘传出来:“红木床都烧火做饭了,还说楠木笼子。”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些不太平的年月,村里天天敲锣打鼓,墙上刷着大白字。田家二叔写字时,石灰水滴滴答答洒一地,像眼泪。后村文姑姑家的小儿子改名叫“四新”,杨老师也把儿子“西孝”改成了“新晓”。大姐说起给我起名“红兵”时,眼睛里有一种光,那种光让我害怕,又让我向往。
能烧的都烧了。家里只剩一个红木算盘,我把它当玩具,拴上绳,拖着满院子跑。算盘珠哗啦啦响,像在诉说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
父亲把鸽笼放在青石板上,在里面撒了金黄的玉米碴。他捉住一只鸽子,大手轻轻拢着它的翅膀,从头顶摸到尾巴,一遍又一遍。那鸽子在他手里特别温顺,小眼睛眯着,很享受的样子。
然后他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几根长长的羽毛飘落下来,轻得像叹息。
我愣住了。“爸!”
“不剪不行,”父亲头也不抬,“剪了,它就认这儿是家了。”
他把剪了翅膀的鸽子放进笼子。它们在里面走了几步,就开始啄食,咕咕地叫着,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新家。
可我心里堵得慌。不会飞了,为什么还要关着?
第二天清早,我偷偷打开笼门,在院子里撒了一大把麦子。看它们自由地啄食,我心里舒坦极了。
谁知那群鸡鸭像土匪一样冲过来,连啄带踹,羽毛飞了一地。两只鸽子被逼到墙角,瑟瑟发抖。等鸡鸭吃饱喝足,挺着肚子走了,地上只剩下几根凌乱的羽毛。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放它们出来。
冬天来得很快。一天早上,发现笼门被撬开一道缝,网上挂着几根带血的羽毛。外爷说夜里听见动静,没想到黄鼠狼有这么大劲。
没几天,剩下的那只开始拉稀。父亲把土霉素碾成粉,拌在食里,可它还是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它缩在笼子角落,像一团被揉皱的纸。
“药不管用吗?”我问母亲。
母亲在灶前忙活,头也不抬:“心死了,药有什么用。”
开春后,飞来两只灰鸽子,在房顶上咕咕叫。它们很机灵,会突然飞下来抢鸡食,又迅速飞走。夏天时,鸽子越来越多,黑压压地站满屋顶。
“灰鸽子比白的厉害。”我对母亲说。
母亲正在补衣服,针线在布料间穿梭:“不是颜色的事。是翅膀的事。有翅膀,就能飞远,就没人能欺负你。”
她停下针线,看着我:“你要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就像长了翅膀。”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想着那两只白鸽。
如今我也到了母亲当年的年纪,每天在灶台、田地、孩子之间打转,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偶尔闲下来的片刻,会想起那两只鸽子。
有时在院子里收拾,一抬头,看见葡萄架漏下的光影,恍惚间又看见它们在那里,一前一后地踱步,小爪子刮着青石板,发出细细的声响。
那声音,轻轻搔着记忆的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