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开始笼罩这座城,拖着被白日骄阳和繁琐世事煎烤到丢了半分魂魄的身体,携着一副僵硬的壳,穿过树影幢幢中灯火通明的街巷,火锅店前参差停放鲜亮豪车与破落单车,豪车上下来妙龄女子,香水味和着浓重食物的味道,空气变得有些难以言说。低头走着,耳边汽车鸣笛声响,公共汽车排放大量热气。
穿过城墙门洞不经意间抬头,被澄明辽远夜空与丝丝缕缕缥缈万千的流云惊艳了心海:
真实的建筑物耸入泛着淡淡柔光的蓝丝绒夜空,轻纱般的白云怀了无限柔情绕过居于高层的人家屋顶。护城河的水湛蓝着,泛出宝石般的幽幽光泽,与城楼凸出的飞檐峭壁上的橙色霓虹融合。
天地之间的光华与柔情在此刻彼此映衬,惺惺相惜。
一场亦真亦幻的海市蜃楼,城中万象犹如梦中。
站在街角的暗影里,看红蓝绿女,芸芸众生,看车流不息,闪烁霓虹,看身处的这座古城。白发老者骑电动车载了体积庞大的货物,摩登女郎涂了血色口红踩着细高跟等待红灯,中年妇人腆着臃肿腰腹牵了毛发卷曲的犬类,年轻母亲领着刚从补习班下课的面黄肌肉营养不良的孩子,开豪车的男子从车窗伸出纹了图腾的胳臂。
人人都在各自的世界过着看似井然有序的生活,只是走过这霓虹,进入最深沉的夜,独自面对裸露的真实自我,有谁不是孤独无助,有谁不在默默承受,有多少人在心伤落泪时能拥抱的只有自我。面对命运和生活,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巍巍城墙,在夜空下厚重而沉默。千年以来,这座城里发生过多少刀光电影、血雨腥风,现代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城中经历着一场场无形杀戮。从出生到少年、青年、中年,暮年,无论身份尊贵卑贱,从落脚在一座城那一刻开始,无人能逃脱被杀戮的命运。成王败寇,古今如此。败北者带着伤被遗忘,胜出者历过一段人前风光,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功成身退,褪去华服,由被人膜拜走向独自落寞。
怨嗔、纠缠、生离、死别,人生不过一场殊途同归的旅程,我们却甘愿为了这场终将走向消亡的旅程付出半生性命。
没有前世没有来生,只有这一世。苍茫宇宙,数万光年,我们只在此一霎,转眼间灰飞烟灭。
也正因生命的短暂、无常与虚妄,人生的负重前行、艰难苟活,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努力活着,即使没能耀眼,即便终其一生也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生命毕竟丰盈过,不是一具干瘪苍白的躯干,不负流年,不负这来世间走一遭的肉身。
看清自己不过处于一场幻境,僵硬的躯壳瞬间轻盈许多,心中汹涌的海洋也平静下来。
总是不经意间为一瓣落花,一片流云,一畦新绿,一抹阳光,一汪碧水,一缕清风,一袂裙裾而心生感动。生命中柔软与韧性的一面渐渐强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一边无助一边希冀,一边失落一边从容。
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孤注一掷,明白月缺有时、聚散有时,在每一个当下全力以赴,结果随缘,可以有遗憾,但不留有愧疚。不再把一个人一件事单纯地分类成好或坏、黑和白,很多人许多事没有完全的边界,合理处理道德与人性的矛盾,愉悦自己,不伤他人。
站在桥上,初夏的晚风拂面,护城河的水在霓虹的灯影中荡出金色涟漪,树影轻轻摆动。
缥缈流云绕着城楼,聚了又散。
车流行人穿过城墙,来了又走。
心中响起《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