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

  酒吧依旧喧闹。过道的灯糊了一层油烟似的,照不清人的脸,只把江宁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的脚碾在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刚刚照头砸下的酒瓶,碎成了渣子散在四周,女人脸上的伤口混在汩流的血水里,模糊成了一片的鲜红。
  女人试图挣脱,与之相应的是江宁又朝她的脸重踩了一脚。他生冷的眼神刀子一般,直把人逼成案板上的鱼肉。
  从心底泛上的恐惧,反射到女人的脸上,变成了惊惧下没有尊严的哽咽哀求。而她的一双手,用尽的希望的捂着肚子,那里有与她一脉相连的生命。
  江宁松开了脚,后退了两步,这让女人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但那只脚旋即又朝着她的肚子猛烈一击。女人痛苦的蜷缩起了身子,身心巨大的痛苦让她几度张嘴,又都哭喊无声。那双眸子黑沉沉的滚入了绝望。
  灯红酒绿的过道里,有人侧了侧身从他们游过。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无非就是陪酒的小姐怀里某位客人的孩子,而客人又找了人想要清理垃圾。江宁就是这样一个清理垃圾的人。
  穿过人群,推开酒吧的大门,天色已经泛起了青白。江宁站在门口抽了根烟,眼前的街道照旧死气沉沉的。他把沾了血的手往身上揩了两下,径直走进了这一片死气沉沉。
  在脏乱的街角尽头,江宁拐进了一栋老公寓楼。逼仄的楼道冲鼻就是一股霉腐味。他上楼的脚步声在这空间里四处撞击,发酵着莫名的紧张感。
  他和往常一样,回到了这扇发锈的防盗门前。防盗门后钻出的男女鱼欢的呻吟声,打断了他转动钥匙的动作。他停了几秒,然后重新锁上了门,自转身坐在了最近的台阶上又抽起了烟。屋里像是碰翻了什么,门被慌慌张张的打开了。一个潮红未退的中年男人,提着衣裤又羞又怕的低头站到了江宁旁边。江宁继续抽着烟,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指敲着台阶,男人识相的从泛黄的钱包里掏出了五百,近乎谄媚的递了过去。但敲击声还在继续,于是男人忙不迭的又递过去了一千——声音停下了。男人身子冲前、点头哈腰的刚逃离一步,江宁突然猛砸了一记拳头,声音吓得男人踉跄了一下,狼狈的冲了出去。
  屋里的中年女人做了半辈子的妓女,而这半辈子里,她又生下了江宁。她有条不紊的整理好了衣着,打开了灯,平静的等着江宁向她靠近。而整个过程她眼眶泛红,疲态尽显。与此同时,江宁一把抓过了她披散的长发,拽到厕所就往马桶里摁。母亲没有反抗,只是将双手怀抱在胸前,溺水的痛苦使她涂蓝的指甲不自知的都抠进了肉里。江宁看见了却熟视无睹,他提起母亲的头,朝着水箱就是掼力一撞。血一下就流成了几条直线,滴进水里化成了浓浓浅浅的一池红。
  二
  厨房的水——滴答——又——滴答
  昨天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母亲做好了饭菜整齐的摆放在桌上,转身回到了房间。客厅的闹钟在预料中响了,母亲注视着江宁拿出望远镜。然后掩上了门。客厅里的江宁把望远镜调整了一下,对准了对面的一间高档公寓。偷窥是江宁生活的一部分,而从某个时刻起,江宁只愿意偷窥那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了三天前洗过的长袖套装,江宁看着她在厨房里洗手、擦干、围上围裙,然后踮起脚,向最高的柜子够了过去,上衣就那么提了起来,腰上的淤青一晃而过。
  她上小学的儿子跑了过来,不知讲了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然后她的丈夫也出现在了画面里,三个人都笑了。
  她似乎总在公寓狭小的空间里忙碌。江宁喜欢看她晾衣服的样子,几缕头发掉在脖间,眉眼专注,忽而又隐在晾起的衣堆里,只露出一截淤青的手臂或是一段结痂的脚踝。
  晚上江宁出去做事。他处理这些女人的肚子,总是干净利落。废工厂的地上,刚处理完的女人昏死了过去,江宁要确保万无一失,又朝她的肚子踢了一脚,原本止住的血,又开始从下体流了出来。时间还不算晚,他挨着地上的人坐了下来,从钱包的夹层里拿出偷拍的照片。照片是高档公寓里的那个女人,她抱着儿子侧依在摇椅里睡着了,安详而柔和。江宁看了一会,收起 了照片。他转头看向地上的女人,用拿过照片的手替她擦掉了半干的泪痕。
  而这只手,在一回到家,就打了自己母亲一记耳光。原由是母亲捡回了被遗弃的小猫,而这只小猫此刻颤巍巍的缩在角落里。
  “它没有母亲,很可怜。”
  母亲看着江宁,那双眼睛始终是悲伤的。
  这样的表情,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又一记耳光,江宁反问道:”那我可怜吗?!“
  母亲像是没听见,自顾自的说:”等长大了,它就会自己逃走的。”她俯身,把猫抱进了自己房间。那只猫软趴趴耷在她身上,依偎得像一个婴儿。在一个落满尘埃的记忆角落,江宁也这样依偎过她,脑海里的摇篮曲响过几个音符,闪回的画面和日子一样支离破碎。
  而这时,江宁再一次念起了高档公寓的女人。他在床上卷曲的姿态,仿佛潜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记忆里响过几个音符的摇篮曲,轻慢的又在耳边哼唱了起来……
  三
  光线是这样洒进阳台的——透过一层纱窗、一层正在被拉开的窗帘,然后铺到女人脚边。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出门了。她看上去心情很好,整理家务时,还跳起了舞。江宁透过望远镜专注的看着她柔美的脸,以至于他们都没有主意到身后的陌生人男人。那个男人突然闯入江宁的镜头,瞬息之间就把女人扑到了,紧接着他捂住了女人的嘴,将女人的手反扣起来。在女人衣裙被撩起时,那双求救的眼睛竟然对上了江宁窥窃的目光,这及不妨的对视,促使江宁把望远镜偏移了过去。在那个圆窄的画面里,月季花开得正盛,水珠在光线下折出了七色,而纱窗摇曳的一角,女人死了一般横陈在那,地上还有几张丢给她的钱。
  女人缓缓站起身,走进浴室。江宁的目光尾随她,直到被一扇门相隔。江宁的目光便停在门外,耐心的等着女人开门出来。
  女人总是有办法平静,她穿上新套装出现时,头发被高高挽起,那张脸看上去又恢复了好心情。江宁觉得自己正真切的站在女人身旁,她伸手感受阳光的动作,只需再探向前一点,就可以触摸到自己。但那双手却把花推了下去,后面开过的汽车从花朵上碾了过去,笑意泛上了女人的嘴角,眼泪也流了出来。
  街对面的江宁伸出了手,他比划着抚去女人的泪,又摩挲过含笑的唇。指尖的感受很真实,他甚至感觉到了女人的温度,即使他在此岸,女人在彼岸。
  女人的丈夫回来了,他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钱,没有问女人来源,便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女人也不说,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丈夫先开了口,越说越激动,他抽下了皮带,狠狠得打在不敢动弹的女人身上。江宁的目光匍匐在女人胸前,他想依偎着她,想在皮开肉绽的疼痛里与她共同呼吸。
  四
  夜幕初临。望远镜那头,只剩下一只坐在空椅子上的小猫。隐约的呻吟被压抑,却反而更加有迹可循。母亲习惯了这样的职业,即便不需以此活命了,但她仍需在其中找到久违的存在感。
  她的客人总会和她谈论生活,或是工作、或是家庭,他们总会在她面前放下戒备。迎来送往之间,她认为这也是一种生命的联系。她就像是一座空谷,总等着下个人的呐喊来充盈;当呐喊消失,又会变得更加空旷。
  她眼前哭泣的男人,就是对楼女人的丈夫。他失业了,他没有告诉妻子赌债的事情,但他知道妻子了然一切。他说妻子是他的神,所以他将她定到了十字架上,磨折她,践踏她,戕害她,他看到妻子被性侵时的脸,犹如耶稣受难。他爱她,却又怕她,他依恋她,却又想毁灭她。他说:是我找来的嫖客,想以此抵债。我恨她没有反抗,恨她漠然忍受这一切。她总是看穿我的一切,又包容我的一切。男人说到这,哽咽了起来,情绪如雪崩般崩溃,他嚎啕大哭。两眼间的绝望像个笼子,他无处可逃。
  形形色色的呐喊装满了女人的身体,这些呐喊在她身体里,一如野草般肆意疯长。野草与野草是没有区别的,一样的根深蒂固、冬死春生。即便有人先行抵达这片荒原,最终也还是会隐没其中。江宁本想在这片荒原中长成一个棵树,却忘记了自己只是一棵草。
  她把哭泣的男人搂在怀里,轻轻的唱起了歌:
  妈妈的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
 
  江宁不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望远镜。距离成了江宁的执念。
  女人带着儿子出门,江宁便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小心翼翼,并不想打扰他们。
  这条路上有很多零食店,女人停了下来,带着儿子走进了其中一家。等江宁在街角抽完一根烟,女人牵着孩子走正出来,他们有说有笑,手里的购物袋鼓鼓囊囊。
  再往前走,是儿童乐园。扮演公仔的人群围绕在女人的周围,他们有人吹着气泡,有人替他们带上了卡通头饰。女人和孩子很快就融入了热闹当中。而江宁的眼前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份热闹——咫尺天涯。江宁的手伸向女人的方向,从他的角度看,他和女人的手重叠在了一起。江宁想要用力握住,但女人走远了,手和手之间,隔出了人山。
  人山转瞬变成了人海。那一刻,江宁觉得自己缺失了身体的某部分,那种疼痛并不确定,但无助与虚弱的感觉早已溺住了口鼻。
  他眺望女人愈加渺小的背影,溺亡的感觉愈加深刻。他任凭自己在这样的情绪中下沉,却隐约看见了母亲的一双手向自己伸来。
  那双手现在紧紧攥在一起。医院的光白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只得微微低着头听医生讲:我想,你的日子不多了……
  原来,她余生无多了。眼泪溢出泛红的眼眶,一滴又一滴。医生不知道,这泪里是一种对末路的感激。
  她坐在医院附近的长椅上。望向那条来时路,虽然是春天,落叶还是铺了浅浅一层。路两旁的树,新叶代替了旧叶,枝繁叶茂,迎风招展。
  她缓缓闭上眼,已显苍老的手伸展着向上、探向空中。风从指缝间穿过——温暖的。然后她的手在空气中像是找到了另一只手,指节开始弯曲,大手握住了小手。
 
  江宁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有猫蹭过的余温。酒吧隔间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蜷缩在血泊里。那女人蜷缩的像只猫,这让他又看向了自己的手。几天前,母亲消失了,那只母亲收养的猫变得粘人,每次喂食总喜欢揉蹭在江宁身边。江宁的思绪还在下沉,却被人打断,不得不回到现实。血泊里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江宁的裤脚,她明知不可改变,两眼又在绝望中闪出乞求。
  这份乞求,扎进了江宁的眼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铁棍——对不起。
  就在江宁操起棍子抡向肚子时,女人疯了一样张口咬住了江宁的腿,皮肉被生生撕裂。她以为她的孩子必死无疑,所以要这样替孩子报仇。但她没有想到,江宁放过了她。
  女人看着推门离开的背影,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夹着烟味、酒气的空气充斥了整个酒吧。女人、男人连同地上那个,形形色色、哭笑交织。江宁穿梭在其中,拥挤的环境把每个人的脸都推进了危险的距离。厚粉之下的皱纹、西装革履后的兽性、男女无处安放的焦躁……
  在江宁眼里,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笼中困兽。一具具躯体里,关着一只只绝望的猛兽,在突不破的笼子里横冲直撞的头破血流,却还要抵死挣扎。绝境里的那些身体在灯红酒绿下疯狂的扭动,张牙舞爪又直坠恐惧。
  盛大的狂欢后,无限的空虚总是接踵而来。回到公寓的江宁,突然害怕这种安静。漆黑的一切,都变的不那么真实。有一种慢慢下沉的感觉,包围着江宁。黑夜就像深海,而他就在深海中漫无目的的四处飘荡,痛苦来的并不清晰,但它混在这无法突出的黑暗里、无处不在。
  江宁的身体直直的倒向了沙发,他闭上眼睛却想起了对楼的女人。望远镜就在他手边,他翻身起来,看向对面。
  圆窄的视线里,丈夫青筋爆出,他用手里的皮带用力的抽打女人,甚至拖过惊惶大哭的儿子一并抽了过去。原本瑟缩的女人一下扑向了孩子,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体下。丈夫并不同情她,抽打的更加剧烈……
  画面的此岸,一股压抑的情绪在被酝酿,空荡的房子里,只有江宁沉重的呼吸声。
  身体总比记忆牢靠,幼年被家暴的疤竟又隐隐作痛。这种痛——时间越久越清晰。痛苦一旦豁开了口子,便会撕裂成深渊。江宁想起了那个时常重复的梦——一片没有边际的坟场,一块浩大的墓碑赫然矗立。墓碑前一字排开的是一一个个死去的自己,从幼年自成年,他们都死了。   
  这是江宁的深渊,他坠落其中,眼泪淌出而浑然不知。他的嘴角流出了歌谣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
  他也想躲入彼岸女人的身下。
  第二天,江宁尾随女人去买菜。这一次他靠得更近了。女人柔弱的声音总是含着笑意,她走路的样子优雅而含蓄。江宁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女人一个猝不及防的回身,他不经意的碰到了女人——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
  女人显得有些局促,她先后退了两步,不由分说的低着头向江宁道歉。
  江宁有些惊慌失措,趁着女人低头的间隙,夺路而逃。
  女人一如往常的回到家中。其实江宁还在她身后。
  她换下了衣服,准备起了午餐。外面的阳光很好,窗台上的植物,热热闹闹的开了花,女人轻轻哼起了歌,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丈夫并没有出门,此刻他丈夫对她说——我把一切都输了。包括你的身体。
  女人的脸微微颤抖了起来,但还是微笑着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她的丈夫冷笑了起来,这女人就是这样默默承受,原谅一切苦难。她的一双眼睛就像面镜子,把男人所有的罪恶都照了出来,他看到了自己的懦弱、无能、卑微……
  男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突然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女人越难受,他就越是解脱。而女人那双含泪的眼睛,似乎还在说:我赦免你在人世间的所有罪。
  那双扼住脖子的手再也控制不住最后的理智,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他——毁掉她。
  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江宁,终于不再回避脑海里闪回的画面——母亲带他逃离父亲以前,他只会冷眼看着母亲被打到血肉模糊。他破门而入,男人毫无察觉,而女人已近死灰的眼睛看到了他!
  当江宁从身后猛然割开男人喉咙时,女人似乎恢复了意识,她害怕的尖叫了起来。
  男人的血液喷满了江宁的脸。腥红的液体让他看上去如同鬼魅,他拿着忘记放下的刀靠近女人。江宁只是想拥抱一下她,拥抱一下母亲的温度。但女人太害怕了,她抓起了墙上的十字架。奋力的刺向了江宁的心脏。
  血慢慢的渗过江宁的衣服,心脏在骤然猛动后,像按下了停止键,油尽灯枯的在残喘,
  他朝着女人的方向倒了下去。他想起了儿时母亲的笑,想起了粘人的猫。他想他还是一棵树,长在母亲的荒原里。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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