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捧着装满开水的杯子,一个又一个台阶踩完,来到屋顶,等你。
小时候,夏天的夜晚,为了吹到凉风,黄昏日头落去,用一桶痛井水,给被晒的滚烫的屋顶降温,吃完晚饭,把竹席子在屋顶挨个铺开,全家人或坐或躺在上面,聊聊家常,啃个西瓜,拿着蒲扇,摇啊摇啊,直至睡着。
屋顶,除了是全家人的乘凉之地,最多的,是我的观望台。往东,最远能看到村东边中学的灯火;往南,主街上一段的动静一览无余。多的近景,是周边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在自己家屋顶,晾晒收衣服被子。烟筒里的黑烟白烟随意往天上冒着,这一冒,就跟把锅里的美味儿一下子端到你鼻子下边儿,谁家做的什么好吃的,都一呼吸就了然。被风送来的树叶在风的魔法下,于女儿墙根下转很多圈……
我这人,从小喜静,一没事,就跑到屋顶寻清静了。村里人讲话很豪气,嗓门中气十足,离很远也能听到,老年人无论多大年纪也依然是讲话声音洪亮有力。我往屋顶一站,一坐,干着自己的事情,静静听着几个街坊邻居在街边随意一站,捞着家常,扯着闲篇儿;小孩子们三三两,在街上跑来跑去叫来叫去;母亲在“下面”进进出出,无论哪个大人从家门前经过,都必要打个招呼问候一下,“弄啥去啊?”“吃了了嘛?”“回来啦?”诸如此类~ 小时候觉得这种问候很“八卦”,人家要干啥干了啥你都要问,还有没有隐私嘛,后来知道,他们是没多想的,就是随口一问打个招呼,就跟我们在外面见人随口说一句“嗨?你好啊?”似的;再后来,发现这是乡村文化一种,大家祖祖辈辈都住在一起,各自家底儿都门清儿,那样的问候,也由来已久,谁也不会觉得自己被冒犯,因为互相都是那样招呼的,农村无隐私说的大概就是这意思;现在,在外面呆的久了,什么滋味儿都受过,再回来听着乡亲们的招呼声,反倒觉得很有温度和人情味儿。
屋顶,有和小伙伴们一起犯傻的童年时光。放了学,噔噔噔,一鼓作气跑的屋顶,趴在石桌上,拿出书本,小手抓着铅笔头儿,在粗糙的黄纸上一扭一扭写写画画。没事的时候,跑到邻居家的大屋顶上,什么也不干,尽情奔跑就很开心,宽宽的屋顶,宽宽的天空,云朵都好像伸手能够到,晚霞和火烧云是常有的。有时候一起想办法,去够旁边的枣树上的枣子,杨树的杨树叶,叶柄撕开一道縫,把叶子互相串联起来,挂在脖子上,肩膀身上。自然的一花一草,对小小的玩具匮乏的我们来说,都有无穷尽的乐趣。
今夜,我又来到这屋顶。空气不怎么冷,星星,还像小时候那样在我头顶挂着。天上的某个角落,在我的西边,有颗很亮的星,不怎么闪动,看很久,它还是那么亮,一动不动的,仿佛天空姑娘睡着后的眼睛。继续转身寻找,一个有一个,相距不远的星群,排列成深不可测的图案,每个都很乖,安安静静的固守自己的位置;不仔细细看,你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像即将熄灭的火星,平凡的几乎没有什么存在。
一样很平凡的,还有门前的枯树。粗壮的树干告诉我:你别得意,不久后春天来了,我就又是一条好汉。树冠在微弱的夜光下毛茸茸的,细细的一根一根往天空伸着,简直一个又一个熊孩子拼了命想挣脱开来。树想说话,树没说话,周围静静的。往东稍微远望一点,有一排排的杨树林,冬日的寒冷脱去了叶子的外衣,杨树光溜溜的在那儿耸着,几颗星,不知道几时,跑到树枝上歇息,这真是属于杨树最美的一片叶子了。
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多彩澄亮的城市之光,夜是多么静啊。偶尔几个小青年,叽叽喳喳成群结队走过,各家来回进出的铁门声,不知哪个方向的田园犬的叫声,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去街上轻轻走走,能听到自己的心,是开心喜悦孤独还是焦灼抑或别的。今日,亲自预演了人生其中一个重要时刻,每个人都很高兴,很热闹,也很尽兴,我也很感激。如果平日里的静呆是那一壶清茶,微苦清香怡人,那曲终人散后的落寞和彷徨,就是烈酒,情绪上头,涌上心头。一闹一静,心一开一闭,自己和世界,互相包着。
夜深了些,空气一下子冷了几度。冷,把人们赶进被窝,冷,让村庄冬季的夜更静。星星更多了,月亮还没来,你也没来。我也将要跟老屋告别,跟从小陪我的屋顶告别,跟我的村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