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提不起那柄长枪了”
他跳下戏台,把长枪撅断,按照规定他一辈子不能使枪,永不登台。
他叫李三,是我在梨园里的对头。武生分两类,他是长靠武生,我是短打武生。我们相约比试,输了我一辈子不碰短兵,赢了,他要撅断手中长枪。
如今他没了长枪。长靠武生,也没了吃饭本事
我看向他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笑了,果然是我赢了。
三天前,刘大人的寿宴大请戏班。刘大人向来爱听曲儿,三岁孩童都知道。
人们也知道,能有资格去演的武生只有一个,就在我与李三之间。因为我们同样是扮武生的好手,是角儿。
我们相约比试,赢得带着戏班前去贺寿。
这本是件喜事,输赢并无大碍。败家顶多是没了受封的赏钱,少了一桩生意。我却在台上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凭空添了个彩头。
“输了,要一辈子不踏戏园,不当武生。李老板,您可敢接下”我冷声问道
台上,我见李三面目阴沉,变了脸色,同样是武生,他又怎会甘心受辱,自然答应,台下一片哗然。
我成角儿晚,李三算是我的前辈。
可我并不怕,我知道他已经老了,壮士暮年,不免有些迟钝,他定赢不过我。
三天后,戏园子里举办了一场大会,我和李三同堂竞技,赢了前去给刘大人祝寿,输了一辈子不能踏入戏台,不当武生。
“六合枪战败了张郃将, 再寻阿斗二皇娘。而内里忽听得哭声放。”
李三在台上耍着枪花,声音带有苍凉。
堂内搭上两个戏台,同一时间,一共两场戏。
我看着对面的李三,突然发现他的枪慢了,没有几年前的要快。慢的我可以轻松看到他的枪尖划过的轨迹。
他的枪口向前一探,一突,险些脱手。
我心想,他快要握不住他手中的长枪了。戏里演的是《长坂坡》。
正巧是到了七进七出
可台上的赵云,毫无胆色。
我望向李三,只见他面如死灰。李三呀,你,可是怕了?
我这边演的是《打虎》,我在台上虎虎生威,一招一式,干净漂亮,这是我的十年磨炼的技艺,我自信无人能及。在台下我是武生,可一但上了台,我就是武松。
李三一直干扯着嗓子,直到他台下的观众,都跑到我的台下。
他在东台,我在西台。
一曲末了,他跳下台,双眼怒视我,我注意到他眼中的悲愤。我看向他,张不开口。
他眼中含泪,一气呵成,当着我的面折断了长枪,头不回的走了。
“不归,不归。”
待李三走后,我捡起抛在地下那被扯断的枪竿,轻声长叹。
今晚,就是刘大人的寿宴,我早已化好了装扮,戴上软罗帽,脚踩步云履,身走方寸步,手拿起了双刀,刀锋,已全开了刃。
灯下,刀身映出我眉间一点红色
我陷入回忆
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三年前,在朝堂之上,刘大人以国库空虚为由,拒不出兵支援。
边关战事凶险,秦将军被围城四月,孤立无援下,一代名将不肯投敌,竟然活活饿死。像这种事例,早在之前,还发生过数起。
此后,有坊间传言,刘大人卖国求荣,是为奸臣。
我深知,这不是谣言
如若刘大人不死,国将不国。
台上,我看向台下的刘大人,他是个干瘦的老头,眼中透有精光。此刻,他正笑眯眯的看向我,看来今天他很高兴。
戏曲正要准备开始,门外却出现一人。
我见来人,竟是李三。按照规定,他本不应该出现在戏台,可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
我苦笑着摇摇头,想来戏子无义,台上也尽当戏言。
我看向李三,他却不敢看我。
他提着长枪,银盔银甲,身披白袍,腰间青釭剑,眉宇一点红。
“大人,你今寿安,我李三,特意前来捧场,希望能向你讨一点赏钱”他垂下头,作鞠,低声道。
刘大人更开心了,把桌子一拍,今晚我与李三,还是同堂竞技。
后台吹起响乐,有鼓声大作。
戏开始了,对台的是李三 也不管他是否听见,我心中嘀咕
“李老板,你既不守规定,必受牵连,那我也无可奈何了。”
“翼德,你在此立等,待俺赵云杀往曹营,寻找糜夫人与小主人下落,俺就此去也!”
台上传来悠长的戏腔,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李三在台上挥舞的长枪,行云流水,枪身如游龙。拦、拿、扎,招招变换皆在瞬息之间。他手腕翻转,身边呼呼生风。
演的依旧是《长坂坡》
我心里一惊,他的枪法居然越来越快,逐渐眼花缭乱。转起来的枪花似乎一个不留神就要带他飞了出去。
台下,刘大人放下了茶盏,大呼叫好。
台上已是七进七出。常山赵子龙,一身是胆。
刘大人全然不看我了,他把位置挪移到了东面,我没了下手的机会。
我不由慢了动作,怪不得梨园这行受人轻贱。
我满是愤慨,跳下台来,紧握着手中刀,准备放手一搏。
我慢步走过去,怒目盯着李三,他眼中有些许凄凉。奇怪,我看不到他眼中的得意,这次明明是他赢了。
我长跨一步,与刘大人还剩下两人的间距。此刻我如果出刀,顶多砍死刘大人身边的守兵。
再次向前推进,我与刘大人间只隔着一人。此刻我若出手,要是砍歪了,可没有给我第二刀的机会。
不急,不急。
我慢步着,那狗官全然被台上的李三吸引。未注意到身后的我,手拿双刀。
目光看向李三,他向我眨眼示意,我看不懂他的意思。
一曲快要终了
“哎呀且住!这场大战,杀死曹营将官不计其数。也不知幼主贵体怎么样了?待我看来:咦!他倒睡着了。”
声音婉转凄惨,我不由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了台上。
一阵惊风,有红花绽开
就见枪口向前一送,虎口一松,枪尖飞向干瘦的老头,一时间,刘大人的胸前插着一杆长枪,红缨染红衣,出手的竟是台上的李三。
我呆呆的愣住,直到有亲兵冲上台前把李三团团围住,此刻,他手中无枪。
我不作犹豫,上前拔下刘大人胸前长枪,跳步上台,抛向了台上的李三。
台下血涌如柱。
“你应该走的”李三接过长枪,抱有歉意
“李老板,好技艺,不知还能不能提起这柄长枪”
我听不见言语,只感到心中畅快。
大好男儿
谁说戏子无义
“既然都在一个台上,不如与我同唱一曲”
李三手提长枪,腕在空中一翻,耍了一点枪花,身子一挺。
我大笑,一踢腿,箭步上前,双刀斩向一旁的亲兵,缓缓开口
“一席话说得孤心中欢快,心中茅塞顿时开,兴帝业当有那承天命在,更应当招贤纳士聚英才”
梨园内有两类武生。长靠武生使长枪,短打武生使双刀。
戏台上招式漂亮,技巧华丽。
枪尖,刀锋。尽见红色。
一曲戏腔后,台上血染如画
武生欢唱戏词,字字衷心
所道世间不平,诉说世间不义
世人应知,梨园武生,最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