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七月
七月,故乡的山野如一张被骄阳晒透了的薄纸,所有的浓绿都蒸腾着,浮动着。山峦厚重而沉默,承着日头的热力,草木却显出异样的蓬勃。山下的溪水,便是这灼热里的一脉清凉,它自山石间淌出,蜿蜒着绕过村前,水声在蝉鸣的间隙里清晰可闻,如一条银亮的带子,系住了村庄的腰身。
我的七月,便是在这溪水里泡大的。溪水清浅处,河床上的卵石被水流抚得光滑圆润,光脚踩上去,微凉而滑腻。孩子们顶着烈日,赤条条地跃入水中,惊得小鱼倏忽四散。那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散成细碎的珍珠,旋即又融入溪流。有时寻一处浅湾,搬开石头,底下便伏着几只小蟹,笨拙地横行。捉到手里,它们便徒劳地举螯挣扎,成了我们短暂的俘虏。溪水潺潺,流走了正午的酷暑,也漂走了不知忧愁的童年岁月。
溪水边,那棵浓荫匝地的老槐树,是村庄无言的长者。它粗壮的枝干如巨臂般伸向天空,投下巨大一片浓荫。树下,便是乡邻们天然的纳凉胜地。午后,蝉声嘶鸣得如热锅炒豆,树下却另有一番清凉世界。三叔公摇着蒲扇,坐在他那把磨得油亮的小竹椅上,眯缝着眼,慢悠悠地讲着那些早已被时光摩挲得模糊了的古话。女人们则聚在稍远处,一面纳鞋底,一面絮絮叨叨着东家西户的琐事,蒲扇在膝上偶尔拍打一下,驱赶着不识趣的蚊虫。那时节,日子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树影在土地上缓缓移动,便是一天最庄重的刻度。
待到暮色四合,天边尚存一丝余霞的暖光,暑气却已悄然退去。村里人家,早早将竹床、凉席搬到屋前的空地上。夜气如水,缓缓浸透而来。我常和玩伴们躺在凉席上,仰头便是深蓝无垠的夜空,繁星密布,如同被谁不经意撒落了满把碎钻。偶尔有晚归的萤火虫,提着它们微小而执着的灯笼,在低矮的草丛间明明灭灭地游荡。大人们低缓的交谈声,孩童偶尔的梦呓,远处稻田里起伏的蛙鸣,还有草丛间不知名小虫的唧唧声,交织成夏夜最安神的摇篮曲。夜风拂过,带来田野里稻苗和泥土温热的呼吸,催人沉沉入梦。
后来,离了故乡,才发觉城市里的夏天是另一种节奏。空调的风声替代了溪水的潺湲,楼宇的灯光黯淡了记忆中的星辉。纵有万千繁华,却再难寻见老槐树下那一片浓荫里的悠闲时光,再难听到溪水里无忧无虑的嬉闹欢笑。故乡的七月,终究成了我心底一帧泛黄而温热的旧照片。
如今回想,那溪水、树荫、竹床、星夜,连同树下摇扇讲古的三叔公和女人们细碎的絮语,都已悄然沉淀为岁月河床深处最温柔的砾石。故乡的七月,连同那整个山村的生命年轮,在我生命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它不再仅仅是季节的刻度,更是灵魂深处一块恒久湿润的土壤。
故乡的七月,从此成了我心头一缕无法驱散的云烟。它不再回来,却总在记忆深处,如一盏不熄的灯,照着异乡人清冷的归途。那些山与水,人和事,在时光的河床上沉淀为琥珀,裹着童年喧闹的碎影,无声地映照着生命最初的底色。
原来那灼热的七月,早已在我心底长成一圈圈年轮——无论漂泊多远,都绕不出故乡温热的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