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宫那天,母亲给了我她贴身的玉佩,我没有开口,只是张大眼睛看向母亲。母亲第一次叹息的那样深,跟外面张灯结彩欢欢喜喜的父亲兄长叔伯们那样不同。
不知道我从哪里感知到一股深深的寒意。我跪下来,依偎在母亲的膝头上:"母亲,我怕。"
"莫怕,列祖列宗护佑你。"母亲温和地看着我,爱怜地抚摸我的头发,它们刚被梳的整整齐齐,只是尚未挂上厚重的配饰。"吾儿,只记得一点,只有你自己是最重要的,做符己意的事。"母亲把我的头托起来,认认真真地告诉我。
"母亲你说笑了,我怎么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个,再者了,入宫后,我怎么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彼时,我尚不能理解母亲说的话,只是感觉母亲为何糊涂了。偌大的深宫,我怕一进去,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能理解母亲的哀伤,但我不能理解她说的话。
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理解母亲这个人。一般的女人怎么会说自己是最重要的呢?
(二)
昏昏沉沉中,我来到了宫里。兴奋,担忧和不安笼罩着我,不由得身体便感觉不适。在轿子里我扶着额头,拼命驱走那些不适。突然,轿子停了下来,我以为到了,不曾想听见外面一些说话声。
我撩开侧面的帘子,想问丫头碧痕发什了什么。
"没事,小姐,我们的轿子只是在给六王爷让路。"碧痕让我安心。
但我急需一些新鲜空气,撑着帘子的手没有放下,我倒是想看看前面是怎样一个景象。
未曾想,这一看,我就铸就了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在我撩起帘子看过去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一双如海一般的眼睛,深邃,不可见底的暗。那双眼睛分明捕捉到了我仓皇躲进帘后的神色。
除了那双眼睛,我对六王爷再无别的印象,也是因为那双眼睛,我的脑中再也抹不去这样的印刻了。
到达住处,我坐在床上,不愿见任何人,包括前来问安的宫人,脑中是对未来的惶恐和不安。这样一个地方,我会不会到死也在这里。
(三)
拜见皇上的那天,碧痕给我梳了个高高的髻,对着古铜镜子笑:"我们家小姐真是个大美人儿,皇上看到大概要喜欢坏了吧。"
我摇头,要她给我梳最普通的发髻,碧痕不解,但照做。碧痕在我十岁那年来到府中,跟我差不多的年龄,瘦瘦小小的。那个时候,我很少说话,很多的时候只是写写字,看看书,碧痕对我的好我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实在表达不出我的好来。所以我跟碧痕的关系也一直保持着些许距离。
我不愿在百花争艳的时候绽放自己的颜色,更不愿意自己是最亮眼的那一个,不愿,怎么都不愿。
照着姑姑们教导的规矩,一路上都没出什么差错。倒是看见了一些小插曲。长相明艳的齐常在被正受宠的方贵人打掉了束着的红色头饰,齐常在的头发凌乱地垂了下来,看起来像是一只慌张且炸着羽毛的鸡,而旁边红唇艳丽的方贵人则像耀武扬威的孔雀。
我忙避开这个场面,我不喜欢。
进入殿中见了皇上,太后及皇后。皇后大气且端庄地坐在一边,面色平静,带有丝丝笑容。看起来很是尊贵,高高在上且不可侵犯。太后的笑容就带着肉眼可见的威严,幽黑的瞳仁下仿佛是厚重的沧海桑田。让我想起来一个人。至于我的夫君,也是其他人的夫君,皇上,他的表情淡然,眼神冷漠,似乎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我猜他的年龄大概可以作我的父亲了,或者是小叔?虽然他的面上并没有我所能捕捉到的年龄感。
皇上,太后和皇后说了一些话儿,便是问了一些女子的生平,其中有几个直接被封为常在之类的。
我站在后面,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发现我,这样我好有机会多看一会儿这个我可能再也不会来的地方。
就这么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和太后一样的眼睛。也是六王爷的眼睛。
他坐在那里,炯炯有神地扫视四方,面如白玉,倒叫我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那双眼睛落在我的身上。
"那么柳家小姐是哪一位啊?"太后问了出来。
碧痕急忙小声地提醒我:"小姐,太后叫您了。"
我倒是不慌不忙,熟悉的做出身体早已记忆千百遍的动作,低头回答:"臣女柳若絮,拜见太后。"
"抬起脸来,让我看看柳大人家的千金。"
我抬起脸来,心知糟糕,这下子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双眼睛了。不过他也未必记得我,所以我暂时也不慌张。
"生的不错,我且问你,刚来这可还习惯,家中情况何如啊?对女工诗书了解多少呀?"
"臣女第一次进宫,未曾见过这般尊贵的仪式,也不懂宫中的规矩,好在姑姑们教导,因此十分适应。家父家母以及兄长对于臣女进宫十分欢喜。臣女略读过一点诗书,有幸拜读过皇上的文字,心生敬佩,也是因此略学了一些。"说出这番练过无数次的话,毫无新意,毫无感情,但是不会出错。
果然,他们对我失了兴趣,去问下一个姑娘了。
抬头又跟那双眼睛撞到了,这次我没有避开,反而对着那抹黑色发了痴待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时候,面上已经羞红一片,我急急低下头,太不自持了,太不自持了。我抓着衣角,咬着唇,碧痕给我唇上涂上的口红有股腥甜的味道,我才知道我的唇被自己咬破了。
(四)
皇上一直不曾召我,我倒也乐得清闲。白日里便写写字,读读书,我偏爱温庭筠和苏轼的词,他们一人婉约细腻一人奔放豪迈,每次读他们的词都能叫我泪流满面。碧痕不了解我为什么哭,她不识字,我就讲给她听,画给她看,我们主仆二人倒好似比以前更加亲近了。虽说还是有一些距离,但在这偌大的深宫里,唯有对方是我们最坚强的依靠了。
清闲的同时倒也有不便,一些势力的宫人们知道我不得宠,便不怎么上心,送来的饭食也是敷衍从命。碧痕有一次气不过,还为这件事跟送饭的宫人吵了起来,只有一个小太监福州护着碧痕,并且维护我的地位。我知道福州,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不是最先迎过来的那个,但他的笑容是最真实的那个。
我站在秋千架后面看碧痕哭的梨花带雨,哭完之后她起身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微笑,大概是她要来见我,不想把泪痕展露给我看吧。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压抑许久的感性开始要沉不住了。
那天我便把所有的宫人都辞了,只留下了福州。一些年轻的宫人离开的时候面有复杂的神色,我给他们的银两都很丰厚,断不会叫他们在背后嚼舌根,他们还都年轻,只是跟着年龄大的人做事,我不会怨他们,因为他们脸上的青涩还未脱去。
那天我对碧痕和福州说:"我不要你们的伺候,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在这深宫里,你们便是我的家人了。"
碧痕怎么又哭了,到底还是小女孩儿啊。
(五)
没有了闲杂人等的出没,我依然不能静心,因为一些妃嫔会过来看我。大抵看我没有威胁后便亲亲热热地姐姐妹妹地叫,我不傻,可以分辨虚伪与真心。我客客气气地待她们,送出一些贵重但我并不需要的礼物,她们自然也很开心。
碧痕抗议我为什么把那些赏赐给她们,她们明明都是看小姐笑话的。
我摸摸她的头:"其实她们跟我,没什么分别。"
后来,朴常在来的就多了。
朴常在虽然是个常在,但是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召过她了。
"我的处境,大概比妹妹你的处境要惨的多了。"朴常在看着我窗台上的茉莉花,露珠顺着花瓣滴落下来,像极了美人哭泣的面。
朴常在再也不能生育了。她说她十分羡慕我的。
大概什么时候就默默死掉了吧。父亲母亲大概早把我忘了。朴常在经常这么说。
我对她是同情的,透过她,我早早的了解了这个残酷的深宫。
我虽然同情她,但我并不认为她是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当然了,有人聊聊天固然很好,但我不想总是活在她的自怨自艾中。因此我虽然跟她谈话聊天,但我不想变成她。
也是从她那里,我知道现在宫中最得宠的是唐妃,皇上日日到她那里去,甚至允许她自由出入尚书房。
例行的向太后参拜时我见过唐妃,芙蓉如面柳如眉,嬛嬛一袅楚宫腰,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但她的下巴太过尖刻,柔柔的笑意后面还是掩饰不住盛气凌人的高人一等。
一日,我从皇后那里回来时,朴常在再次哀叹自己的命运,我看了一眼碧痕,似乎连她都听不下去了。
"姐姐,我突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皇后那里了。"我找了个推辞,目送朴常在先回去,朴常在虽然不想我走,但她无意去皇后那里再受一次"屈辱"。
我想带着碧痕随处走走。毕竟来到这边,我一直在循规蹈矩地走路,偶尔迷路一次,不知会如何。
"碧痕,你说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了碧痕这个问题。
"嗯?对于碧痕来说,我存在的最大的意义就是侍候小姐一辈子平安美丽。"碧痕的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
"傻姑娘,总有一天我要放你离开啊。"我回头,对着碧痕笑。
"小姐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我了吗!"碧痕突然慌张无神地看着我。
"说什么呢,傻丫头,我的意思是你总有一天要嫁人啊。"我上前拍拍她的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那柳答应认为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和碧痕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六王爷和他的一个侍卫。侍卫对我行礼:"拜见娘娘。"
"拜见六王爷。"碧痕也忙行礼。
我一时忘了回礼,看着那双眼睛,感觉现在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他也定定地看着我,毫不顾忌礼节和禁忌。
"六王爷在这做什么?"我还是开口了。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说话。
"随处走走,关于你刚刚那个问题,想问问你的答案。"他看着我,我避开了他的眼睛。
"我刚刚没说什么啊。"当然我知道装傻是没有用的。
"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王爷折煞我了,我哪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生存于世不过是生老病死来过一遭,还能怎样。"我敷衍了两句,希望快快离开,不知为何,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压迫感。
"这真是你所想的吗?"他把目光移开,礼貌地对我行礼,便拂袖而去。
搞什么啊,这个人。我在心里将他推得远远的。
(六)
皇上终于宣召我了。
来到宫里已有三月,他终于宣召我了。碧痕和福州都很激动,他们两个忙里忙外简直像两个旋转不停的陀螺。碧痕甚至想去叫别的宫人来为我服侍。但被我拒绝了。我的心情虽然也有一些激动和兴奋,以及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大概是一种抗拒。如果是三个月前的我,可能会欣喜地不能自已,但如今,我却有一种希望他快快把我忘了的感觉,不明就里。
朴常在过来祝贺我,面上说一些希望我得宠之类的场面话,但我能看出来她有多不甘心。我知道,一旦我蒙恩,我们便再也不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姐妹"了。说来奇怪,我并未过多地与后宫的一些人结过怨,但从朴常在那里,我似乎已经习得一身自保的功夫。
后面皇上那边的人过来了,我便不好拒绝了。沐浴,清洁,熏香,整个流程我都在梦游,耳边吹过他们恭维的话,一句也没往脑子里去。不知为何,我却在想六王爷和他的妻妾们。碧痕告诉我六王爷的妻在三年前得病去世了,有人说六王爷思念成疾,一直未曾新娶,他原有另外的两个妾,但似乎她们过得并不是很幸福,因为六王爷一直不曾厚待过她们。
这是真的吗?我在脑中想着。那双海一般深沉的眼睛,他的心也是那样深不见底吗?若是真的,我该怎样评判这样一个男人呢?专情,还是薄情?
一切完毕后,我便像每一个被料理好的点心,被摆上了皇上的"餐桌",当然,是他的龙床。
我躺在那里,眼睛只是闭着,我对这里一点也不好奇,只想着快快过去。
就在我等到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眼睛迅速睁开。
他来到我身边,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他。更确切地说,我是在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我很喜欢看人的眼睛,因为眼睛不会说谎,眼睛也会告诉我很多东西。虽说他长我许多,但也未及中年,身上依然有青年意气风发的气质,他的眼睛告诉我的。
"若絮。"他唤了我一声。叫的那样亲密,到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应答,姑姑并没有教我这些啊,我只能也回一句:"皇上。"
他的下一句彻底让我糊涂了。
"若絮,让你久等了。"
三个月,也还好吧,并不算久等啊。
"皇上说笑了。"我这样说。
正当他想说些别的什么的时候,那边突然来报,说是唐妃突患心绞痛,情况甚急。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惋惜地对着我说:"我们聊一会儿天吧。"
"皇上不需要现在过去吗?臣妾没事的。"当然有事了,传出去的话我大概就是一个巨大的笑柄了。但那一刻很微妙的是,我担心的并不是我个人的名誉,而是怕碧痕和福州今后的日子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