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晓星尘醒过来那日,鼻间还萦绕着淡淡的烟火香。
他只觉灵台混沌,视野模糊。万千景物都化作光晕弥散在瞳孔里。他竟是能看见了。
经久未见的光明近乎灼伤他的眸。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挽着的剑,幸而还是霜华。他又笑自己,能看见了竟还是用摸的,果真是盲太久,已成习惯了。
霜华是灵剑,倘若有异动,必定会发出指引,只是在此地竟十分安静。不过这倒也并不意味此地就全无危险,观这浮动的气息,最大的可能已经昭然若揭。
“……幻境吗?”晓星尘低下头去抚了抚霜华的剑尾,自忖般问了一句。
这幻境确实真得很,刚一从小巷子里拐出来,就能瞧见街上人流熙攘。他一步步走得很小心,兀地感觉膝上一痛,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瞧,是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孩子。瞳仁漆黑,肤色白皙,衣服却脏脏乱乱的。小孩揉着额头,片刻没做声。他蹲下身去,向着小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语声也是温柔的:“没事吧?”
那小孩揉了会儿,也咧开嘴朝着他笑,两颗小虎牙尖尖的,显出十二分的可爱来。
“道长,我没事!”
晓星尘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块糖果来放在小孩的手心,再拍了拍他的头,就起了身。他还不能太耽搁时间,免得错过出去的最好时机。
可奇怪的是他离了那小孩,越走越像是在原地绕圈。他琢磨明白了,回身去找那小孩,转悠了半天也没能寻到。他驻步踟蹰,就是这一刻,街角的叫骂声突兀就喧嚣到了他耳畔。他没多犹疑地赴过去,恰巧就看见街角那家客栈的伙计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方才的孩子脸上。他刚欲上前阻止,一个念头滑来,身子一下从指尖僵到心尖。
他硬生生从记忆中拽出少年的甜腻声线,分明那时他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薛洋。
他近乎发抖起来,恨不能一剑上前去先解决了这孩童时期的薛洋。
可霜华如此出入鞘中两三次,他还是没能拔出剑来。
他劝自己说还不晓得如果真的在这幻境中杀掉薛洋会产生什么影响,此时又受制,万不得冲动行事。
他擎着剑,默默站在街角,望着薛洋被人掀下台阶去,满身狼藉。他跟着薛洋,看他跌跌撞撞地走,抱住常慈安的腿要那盘他为之挨打的点心。他迈不开腿了,眼见着牛车从薛洋的手上直碾了过去,一骑绝尘。
他看着薛洋满是泪痕的稚嫩面容,拳头的骨节都被攥得青白。没人愿意帮助他处理伤口,毕竟他只是个无凭无依的小乞丐。
刚才递给薛洋糖果的那只手的掌心好像在微微地发着烫。他走过去,抱起薛洋小小的身体。
“放心。我既然救你,就不会害你。”
贰
他掏银子把薛洋抱回客栈的时候,薛洋已经昏迷得很彻底了。那只被车轮碾过的左手,的确和他自己说的别无二致。手骨已经全部碎掉了,那一根小指更是直接被碾成了肉泥状物。
这伤看得晓星尘于心不忍,片刻后又自己规劝自己道这是薛洋的伤,他伤成什么样还关自己事么。他倒应期望这时薛洋痛死了才好。
想归想,他还是渡以温和少量的内力给薛洋的伤口止了血。那只小指则是被他干脆地清理掉了。他本来打算处理完就离去,可巧的是薛洋突然开始发寒,就这么离开跟害死这个小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干脆外出买一顶斗笠,配一把药草。不一会儿就煎了一锅药强给人灌了下去。
不是他晓星尘要以德报怨做圣母。他只是知道这时的薛洋还没后来的歹毒心肠,再怎么算也就是个机灵些的小孩子。看着这样的小孩子死在他面前,他做不到。
停留两日,薛洋在生死关上转了一圈安然返回。晓星尘瞧着醒过来的他眸子里的阴鸷,心就像被谁的手掌狠狠攥紧了一般。他终于知道薛洋是怎么变成那个无恶不作的魔鬼的了,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到底没有谁是无辜的。
他在薛洋面前从不摘下斗笠,也劝过薛洋几句不要走歪门邪道。可薛洋面上对他露出明亮的笑意,完好的右手却总是时不时摸过断掉的那根小指。
他道:“那人断你一指,你今后若有怨怼,断他一指便罢了。”
薛洋道:“是是。好心的道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分明是听不进去的。
他终于不想再与薛洋牵绊在一处,摇了摇头道:“你我萍水相逢,我略尽绵力,你也不必知晓我名字。”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袋子交在薛洋手上,“你生得机灵,给自己谋个去处应该不难。不要动别的心思,知道吗?”
薛洋歪头,疑惑道:“道长你真奇怪。你怎么就笃定我得去干坏事?”
他一时哑然,眸子里的光闪一闪,终于冷了下来。他已经从这个小孩子的身上瞧见了几分薛洋后来的影子。
他终于记起这是幻境。当发生的事一件不落,早就已经全部被经历过了。他怎的也没法儿动把这个魔头拯救回来的心思。
晓星尘和薛洋除了不共戴天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干系。他再一次地和自己确认了这一点,拂袖转身,臂挽霜华,就这么离开了薛洋的视野。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薛洋还纯粹的模样。
叁
他终于明了这个幻境的本质。
那一定是沾染了薛洋气息的某样法器圈住了他的灵魂,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这里的时间一会儿被拉得漫长,一会儿又被缩得极短。他离开儿时的薛洋不过一刻钟,四周的景色突兀地倒换翻折。碎片状的物什掠过他身侧毫不停顿,他以为是幻境在破碎,但换了几次,终于还是定格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