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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年龄渐长,转眼已是二十多岁的人,又要继续念研究生,毕业就离二十五岁不远了,二十五啊……对于十七八岁的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挺老的年纪了,而今若不是有份学业可攀,用母亲的话说——不正是考虑婚姻大事最好的年纪?
这世道对女人真是残忍,过了二十五就有人说你老大不小,过了三十就要彻底放弃你,好像女人(我更愿意称自己为女孩)统统活到三十岁就死了似的。
也难怪,要不怎么说进了爱情的坟墓呢。
这话未免使我听起来像个女权主义者,或者悲观主义者,又或者是个愤青,再不济也像个文青。可惜我都不是,又多少都沾点,说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女青年,受过些教育、读过几本书,自以为满腹清高,实则落到地上,还不是要去相亲。
相亲?怪哉,莫说二十郎当岁,刚出了个头就以为可以加入成年世界,就说这“相亲”二字便远没有字面上看来那么简单,可是母命难违,只好打着该旗号吃吃喝喝,一天倒是很快就过去了。
相看的几个男孩子并不令我讨厌,但也不是全然满意,几次下来,与男生说过的话远超从前之和,因此渐渐失了兴致,同母亲说不再去了罢,下回若有局长或领导家儿子再介绍于我。
这话倒颇戳我母亲心窝,她一直嫌我要求低,一方面捧我,说我肖她身量纤细,高挑美丽,另一方面又打压我,说不要老看着人家学历,不要以为自己学习好就如何如何。
我哑然,好话坏话全都叫她说了,干脆不再应声,早早关起房门准备休息。
近来我一直睡得早,但奇怪地是醒得并不早,夏夜漫长,我亦常常做梦,三两个梦接着做,简直不得安宁,好在清晨回味起并无噩梦,倒是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梦见着同一个男人。
不知怎地就确认是同一个男人,从前春闺梦里,出现的男孩或男生,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次好生奇怪地就觉着是同一个人,模样恍恍惚惚瞧不真切,依稀记得身材高大、不算健硕但也不羸弱、有一双健康的长腿,无须看脸,也能猜出是我喜欢的模样。
又重复做了好几次这样的梦,醒来不到片刻梦中细节就已全记不清,只记得他对我很好,说话的语气与眼神俱很温柔——说到眼神,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还瞥到他下巴上一颗极小的痣,那股直觉般的答案萦绕脑海,醒来后我同母亲诉说,说梦到了我的小学同学,确切地说,是小学同学长大后的样子。
母亲说我是思春了,不稀奇,要是这么单下去,以后还会梦到初中的王二麻子和高中的张三李四,我说你怎么乱给人家起名字,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重要的,反正都是个代号,往后只需记得下个相亲对象爸爸的名儿叫什么就行。
她这话让我发誓以后自己定要读到博士,彻底成了个老姑娘叫人家放弃我才好。
有了这想法后,忽然开始心安理得地思念起我的小学同学,大约只有初恋(初次暗恋)才能记得这么清楚,他叫明诚,张明诚,一个我觉得顶好听的名字,记了这十多年从未忘记,若有故事要写,也总是当仁不让地做我的男主角,至于女主角嘛,有时是我,有时是他当时的女同桌。
女同桌与他同宗同族,家里人彼此相熟多有往来,为着这点,我总悔恨地半夜里咬枕套,拼命地想我要是也姓张多好,后来一同升入六年级,我放下了改姓为张的念头,开始怨恨起明诚的三心二意与优柔寡断。
六年级期末考的最后那几天,与我交好的一位女友开玩笑般向明诚抛出了一个问题,她问道,张明诚,咱们可马上该上初中了,到了该做选择的时候了,张同桌和我闺蜜,你总得选一个吧?
这段我保证是真实发生过的,当时我脸皮太薄,话题听了一半便羞愤地打断了女友和明诚的对话,并满不在乎地说,明诚做什么选择关我什么事儿,我才没那么幼稚呢。
小学生说幼稚是真幼稚吗?
我看恰恰相反,年纪小的时候鄙薄大人,看不上大人世界的一切,连恋爱都是那么的不容侵犯,我甚至不要求小学的明诚真的说喜欢我,只要我觉得他喜欢我就足够了,这就是我不容侵犯的恋爱。与而今长大后的恋爱相亲可谓千差万别,没有个你说喜欢我说喜欢的开始,后续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意义。
这天我好不容易闲下来,照旧到母亲说的餐厅去见一位相亲对象。我并不从根本上排斥这件事,若是对方足够优秀,我反而觉得这顿饭是我赚了,说到底,我把相亲当做游戏来看,更注重体验而不是结果。
不知对方是否与我有同样想法,总之我们相谈甚欢,结束后都觉对方是个不错的朋友人选,互相加了微信,但彼此知道大概率以后不会聊天,当然需要借钱攀交情的时候除外。
于是我们起身离开,经过前台的时候,关于谁来结账的问题我们争辩了一番,我对钱很有所谓,但若就君子之交来说,我反而乐于对方把我当男人一样看待,不过稍作坚持,索性顺了对方心意,心里淡淡地想到,女人在名正言顺地给自己掏钱这件事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就这么站在那里,门口陆续迎来几拨客人,视线漫无目的飘散,我有些困顿地望着来人发起了呆。
这样的状态常常使我忘记所处环境,就好像电影里的主角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明明身旁人头攒动、热闹不已,可你就觉得他很孤独。我当时就处在那样一个状态,目之所及像是回忆做梦时的场景,模模糊糊都带着光晕,而在我即将关闭回忆陷入沉睡时,一对男女的背影映入眼帘,那个回头看的男人撞上了我的视线,我骤然瞥到他的眉眼与下巴上的痣,整个人忽然头重脚轻地向外奔去。
是他。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他,我的梦里人,我的春闺梦里人。
他也在回头看我,他正向我走来,我停住了脚。
时间仿佛也停住了脚,空间里一时只剩下我和他,我再看不见旁人,只感受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你好,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言语极尽诚恳,我却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怔愣着点点头,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看起来眼熟极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应道,你也这么觉得?
是。我点点头,欲再问些什么,身旁的相亲对象结完账向我走来,他疑惑地看了眼明诚,又把疑惑的目光递给了我。
这眼神叫我瞬间清醒,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过去的几十秒里,我做了件如何大胆的事。自成年起,母亲教导我矜持稳重,我从未做过像今天这样鲁莽的举动,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撞邪一般,怎就莫名其妙地把小学同学的名头随意地安在陌生人身上?
明诚风度翩翩,再度朝我微笑,问我道,往后我可约你出去吗?
离得近了,我仔仔细细地看了明诚好几眼,他无疑是帅气的,眼睛比我梦中之人要更黑更亮、鼻梁也要更挺,这样一张具象的面孔摆在我面前,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他确实是个陌生人。
晚上回到家靠在床头,正无聊地翻着手机,忽然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上面备注“赵明江”三字,我知道这必定是今天下午所见之人,他的名姓已经无可辩驳地告知我他不是我朝思暮想的明诚,但究竟谁是明诚?明诚长什么样子?我真的喜欢过他吗?
不重要了,母亲说得对,名字只是个代号,现在我愿意认为,赵明江才是我的小学同学。
明江?明诚?也是有意思的巧合。这是老天为我安排的姻缘,为的是将我从相亲的泥潭中拔出来,为的是叫我从此以后不必随了母亲的愿,高攀某领导或局长的儿子。
赵明江要约我出来,地点是本市的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这家餐厅我早有耳闻,却碍于囊中羞涩一直不得前往,此番邀请正遂了我的愿。我于是好生打扮,穿衣柜里最贵的裙子,戴平常不舍得戴的珍珠项链,还特意到家附近的理发店做了一次性的卷发,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时,只觉自信勃发,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男人是我拿不下的?
心情雀跃地下了楼,率先见到一辆黑色奔驰S400停在花坛边上,车门从里面打开,赵明江彬彬有礼地同我打招呼,十分自然地走到副驾驶拉开门,笑着说,请——赵某很荣幸能邀蒋小姐共进晚餐。
早发觉赵明江不是寻常人,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没想到如今看来,他更是非富即贵,与自己一介古板教师子女似是隔着天涯的距离。
想到这儿,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赵先生当真觉得我眼熟?不是俗套的搭讪情节?
赵明江依旧满面笑意,语气显得不容置喙,他说,叫我明江就好。不是俗套的搭讪环节,我是真心觉得蒋小姐看起来面熟,不过实在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了,这也叫我颇感遗憾。他问我,或许蒋小姐记得吗?
我迟疑着摇摇头,断不能说出“我在梦里见过你”这种话,起初不知道他身份几何还好,现下知道了,这样的话说出去多少听起来轻浮又无脑。
赵明江眉目舒朗,不在意地笑笑,说不记得也好,总归我们认识了,往后多的是见面的机会。
我心下惊诧,暗道这位赵先生莫不是当真对我有意,可凭什么?我蒋司音凭什么一面之缘就能叫一位富家公子心生爱慕?凭一张脸吗?
我摇摇头,差得远了,我只能算得上清秀,还没到令人一见倾心的地步。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但为什么?我依旧想不通,只能把这一切归为老天的安排,也许我就是那有福之人,这种异想天开的情节注定就是要在我的剧本里上演。
这样安慰了自己,我也不再拘束,很快又是那副温柔知趣、落落大方的模样,一路上与赵明江相谈甚欢,我向他埋怨母亲的唠叨、实习的苦恼,他向我诉说父亲的管教、论文的烦扰——我这才知道,原来赵明江同我一样仍在读书,只不过他桎梏于父亲的要求,读的是自己没什么兴趣的管理专业,因此若非上课,他很少到学校来。说到学校,我们俩还惊奇地在同一所大学,不同的是我要到那儿继续读研,赵明江却尚有一年便毕业了,真是离奇的巧合,我没由来地对我与他的关系多了几分笃定。
之后的一个月里,赵明江频繁地约我外出,有时到装潢奢华的餐厅,有时到气氛高雅的咖啡馆,有时约我去临市看展览,有时随便起个由头带我到奢侈品店给朋友挑礼物,总要顺带给我买些什么。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觉得每一天漫长无比,整个暑假空前充实起来,线上的实习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临近开学,公司HR没有丝毫犹豫地让我走人了,没有表露出任何挽留或再续前缘的意味。往常我可能要遗憾一番,现在却颇为平淡地接受了事实。
母亲见我整日不归家,问我在外面鬼混什么,我撒谎说在外面给人家做家教,特意把谎话编得像一点,说那孩子功课繁忙,教得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时间不固定。母亲将信将疑,但我潜意识里并不想对她和盘托出,也许是逆反心理作祟,总觉得自己长大了要有自己的秘密,也许我只是单纯地不信任赵明江。
平心而论,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见识与眼界俱是飞速增长,时间长了,总觉得自己看别人哪哪儿不对劲,虽说从前我也清高,但母亲仍说我善良可亲,近来不仅母亲,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也评价我浮躁高傲,说我应该多去外面历练历练。
所以你瞧,我也知道自己变得不对劲了,与其说我不信任赵明江,倒不如说我不信任我自己。浮华浪漫的日子过久了,我怕一旦要我回到简单无聊的生活,我会立刻显出丑恶的嘴脸来。
与赵明江的联系依旧保持着,他对我的殷勤倒是无所变化,只是过了这么些时候,这些肤浅的殷勤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我想要他向我告白,请求我做他的女朋友,更夸张一点,我希望他许诺以后要我嫁给他,可这些话他统统没提过。
蒋司音,清醒一点。我常对自己这样说,尚有几天便要开学,届时到了学校我与赵明江能否像现在这样成双入对谁也说不准,既然说不准,我便该收收心到学业上,要知道,与赵明江比起来,我除了一份优秀的学业,其余的都比他不如,若说爱情是场游戏,那我一开始就没什么赢的筹码。
凌晨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白天收拾了行李,明天就要到学校报道,心里一时思绪万千,恍惚间似是又梦到了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小张明诚,那个我一心喜欢着却不要求他喜欢我的人,梦里他正趴在课桌上午睡,一颗黑梭梭的脑袋对着我,我恶作剧地往他的脖子里吹气,他悠悠转醒,转过身看我,那一刹那,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一张属于赵明江的脸。
眼泪就这么突然地夺眶而出,醒来后再也控制不住地闷在被子里大哭,我心里的这块净土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腐蚀了?
我只有一个小张明诚,赵明江却有那么多个我,那么多个像我一样的女孩子前仆后继,他赵明江只需勾勾手就能带起一片桃花,而我这片桃花,大约很快就要碾落成泥了。
开学后赵明江果然没再联系过我。
一次社团聚会,我偶然地在一家酒店见到了赵明江,彼时他正言笑晏晏地与一帮男生聊天,那副众星拱月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正如过去的那一个月里,赵明江在任何社交场上无往不利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换成了别的女孩罢了。
黯然神伤也只是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很快投身于学业,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导师见我可堪大用,常常与我画饼,说今年努力发核心期刊,明年联系我到国外学校交换,期间我还做了份儿助教的兼职,给大学英语代代课,生活过得是另一种充实,渐渐地我不再想赵明江的事,往后的规划也从“在最好的年纪把自己嫁出去”变成了“坚定地成为一名女博士”,后者本就是我一贯的想法,前者只有母亲在我身旁时我才这般想。
或许我也从不坚定,但这样的年纪,这样多的选择,你总要容许我犹豫一会儿。
但有一点我从未变,我若不爱一个人,任这个人多么帅气多么多金多么温文尔雅多么对我好,我也不会与这人在一起。
爱是什么?是我从小到大从一而终的信仰,倘若我此生真的无法与其相逢,那我宁愿钻在故纸堆里发烂发臭。
研一快要期末的时候,同部门里有个学长想追求我,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笑着说有没有男朋友还不明显吗?我平常哪有时间谈恋爱。学长摆摆手说,害,我这不是怕你有异地恋的男友吗?
我说没有,都没恋过,哪来的异地。
学长颇受鼓舞,说那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我正在看文件,闻言吓得差点把文件扔出去,打着哈哈说学长你这也太草率了,一点都不真诚,再说了我现在确实没时间谈恋爱,咱俩还是算了吧,您再看看别的学妹,指不定有比我更好的。
学长被拒绝了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神色,佯装忧郁地说,看来学妹与我没有缘分,那就祝学长我能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学妹吧。
我忙不迭点头,说一定一定,学长魅力过人,能力出众,找一个漂亮的学妹学姐那不是轻而易举,实则心中对他的这副模样鄙夷不已。
闻言学长噌地一下从课桌上坐起身体,说那可不行,得找一个比你漂亮的才行,要不然学长被拒绝了会显得很没面子,传出去不大好听。
这番话配上他的表情实在令人作呕,我故作微笑,眼神已经很不好看,碰巧人来的差不多了,会还没开完我就借口溜掉了。
好死不死地在综合楼里碰到了赵明江,本想装作没看见,赵大公子这次却很没眼色地执意作别友人,依旧风度翩翩,亲切地问我,好久不见,司音,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我问他去哪里吃,他想了想说,到外面去吧,市中心有家新开的法式餐厅,味道很不错。
我笑着看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隔了几个月没见,赵明江见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不要去吃饭,没有嗤笑出声,我真是敬佩自己的好涵养。
赵明江见我没说话,也不再追问,只说以后会再找我,要我不要生他的气,还故作诚恳地说,司音,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
然后呢?我真想问然后呢,最好的女孩就活该被人戏耍一番然后头也不回地抛弃掉吗?赵明江,明江,想起他的名字便叫我头痛不已,与赵明江最初相识的那几天,我竟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我甚至为他遗忘了我的明诚的模样。
我恨死他了。
后来赵明江找过我几次,我都用各种借口拒绝了,私心里却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绝,至于这份私心是什么,我不愿去追究,研一即将结束,我申请了出国交换,托了一年级刻苦学习的福,加上一篇核心期刊,算是有惊无险地得到了名额。
九月来临,作别父亲母亲,我登上了前往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飞机。多亏了我少得可怜的恋家与思乡之情,我在异国他乡适应得很好,学校的课程也很快跟进,直到校园里枫叶飘飘,我才意识到原来已是深秋,时间过得是这般快。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久违地有些惆怅,许是校园里太过热闹,我一个人即使习惯了也不免觉得有些孤独,恰好这天是周末,我于是有了到咖啡馆坐坐的念头。
乘坐地铁到了附近商场,我意外地发现有一群华人学生正在街头组织义卖活动,好奇地走上前去,没等开口询问,一个个子高挑地健壮男生便走到我身旁,问我有没有兴趣为自闭症儿童献一份爱心,我笑着点点头,从一堆手工制品中挑了个粉色的毛毡钱包,很是小巧可爱。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地烟火气,我的心情自然而然变得轻盈起来,细小的雪花在空中纷纷扬扬,迎面而来的冷风也叫我觉得清爽,我转头,向男生道了谢,一个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走出老远,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疑惑地转过头去,发现果然是刚才见到的那个男生,见我回头,他气喘吁吁地向我招手。
我停住脚步,等他走近,问他怎么了。
他举起手里拿着的一只毛毡熊,说,这个送给你,我们待会儿要走了,这个是今天没有卖出去的。
为什么要送我?我警惕地问道,考虑到异国他乡的同类倾轧,不禁有些不安。
那个男生憨憨地笑笑,露出那种属于华裔独有的自信和爽朗,说不为什么,就是想送给你。
不得不说,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也忍俊不禁地玩笑道,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他直率地点点头,眼神上下扫了我一眼,毫不吝啬地夸赞我道,你很漂亮,身材也很好。
我笑出了声,忽然有股冲动,冲他说,你愿意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男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问道,怎么?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不是不是,他急忙摆摆手,我其实本来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来着,你抢了我的台词,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了。
哈哈哈,好有趣的男生,我掏出手机,问他在哪里读大学。
他伸手指了指,我立即明白,惊喜地说那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呢,你读什么专业?
医学,不过我是个学渣。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转头问我道,你呢,你读什么?
我读文学,外国文学。
他真诚地说,难怪你看起来这么有气质。
我笑笑,不置可否,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钟晓光,祖籍在山东。
我说我叫蒋司音,祖籍在中国。
他哈哈大笑,夸我真幽默,末了问我下周六有没有时间,他们部门要到另一个街区组织义卖,问我愿不愿意去帮忙。
我挑眉,说第一次约女孩子出去就让女孩子去帮忙?这是什么别致的约会手段吗,很新奇。
钟晓光挠挠头,脸上又露出那种憨憨的笑容,说不好意思,我怕你觉得尴尬才这么说的,要是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之后去逛博物馆也可以。
跟这么个简单直率的人相处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我摆摆手,说我开玩笑的,我下周六有时间,也很愿意去帮忙。
此后因为钟晓光的缘故,我陆陆续续认识了不少当地的华人留学生,他们时不时邀我聚餐party,钟晓光更是热情地要求我一定要去,盛情难却,我只好赴约,这么折腾了几次,深感我与他们生活方式不同,渐渐地不想再去,这天周五刚下课回到公寓,突然接到钟晓光来电,兴冲冲地说这周六晚的派对我务必得去,还说有一个惊喜在等着我。
我这人最不喜别人卖关子,反复问了他几次惊喜到底是什么,要不然就不去,况本就有作业要赶。
钟晓光在那头埋怨许久,说司音你太不解风情了,这种事一定得当面说才行。
挂断了电话,思绪百转千回,几乎肯定这小子是要向我表白,虽然不免有些自恋的成分在,但我毫无疑问是开心的,甚至有点自满。一个没能拿下的赵明江多少挫伤了我的锐气,然而事实证明,人只要一直向前看,总会遇到比之前更好的。
到了周六晚的时候,许是钟晓光忙着准备什么“惊喜”,来接我的是他的一个男性朋友。该朋友相貌出挑,与钟晓光一样俱是仪表堂堂,只是眼神总透出些不经意的冷漠,我向他道了谢,本想说些什么活络下车内气氛,但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却让我很快失了攀谈的欲望。
呵,这帮公子哥。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该朋友突然发声,说出的话是问句,但眼神却并不看我,淡淡道,你是不是喜欢钟晓光?
我愣了一下,说,是挺喜欢的,晓光对朋友热情又大方,谁会不喜欢他呢。
一声嗤笑自该朋友口中哼出,他轻蔑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朝他笑笑,说我知道啊,我都喜欢,怎么了,这关你一毛钱的事儿了吗?
他一时没说话,大概没想到我会直接回击,不一会儿,一排别墅映入眼帘,他立刻用告诫地语气对我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们这种女人在钟晓光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到时候吃亏了就灰溜溜回国吧。
恰巧钟晓光在二楼窗户向我们招手,下车时我做足了仪态,先是对着楼上的钟晓光挥了挥手,回头冲我的“临时司机”微微一笑,嘴上毫不示弱:Mind your own business。
进门发现屋子里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过道也间或站着几个人,客厅很是宽敞,这会儿也都挤满了人,一眼看过去,亚洲人居多,当然异国面孔也不少就是了。
这栋别墅我来过几次,无一例外是受了钟晓光的邀请,所以即便心中对于钟晓光口中的那份惊喜有些忐忑,先下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也是毫不露馅的,送我来时的那位司机朋友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于是略过人群准备上楼找钟晓光,没想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我下意识回头看,只见钟晓光不知什么时候从客厅里冒了出来,双手高举着一个木板,上面用彩色油漆涂鸦着硕大的“I LOVE YOU.”
骤然安静的空间里,钟晓光正一步步向我走来,他眉眼带笑的模样使我想起了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我的明诚,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一步步走来牵我的手,温柔地问我要不要嫁给她。
几乎在那一瞬间,我相信了钟晓光就是我的张明诚,他一定就是我的明诚。
我很相信自己的判断。钟晓光家境优渥,性格直率,为人善良热情,对我极尽呵护之能事,总三天两头等我下课,还风雨无阻地送我回公寓,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与赵明江如此不同,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是真的爱我?
我名正言顺地成了钟晓光的女朋友。
刚开始的日子与往日没有两样,他照常来等我下课,带我外出吃饭,晚上泡图书馆泡得晚了便送我回公寓……我在钟晓光这儿感受到了空前的甜蜜,对他的喜欢仿佛也随着时间一点点增长,却忘了,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他一件事。
一次他开车送我回公寓,问我以后要不要和他住一起,这样就不用来回跑,直接住在他学校附近的房子,上下学也方便很多。
住一起?什么意思?我问他。
字面意思啊,我们都是男女朋友了为什么不能一起住?他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质问多么不值一提似的。
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说,晓光,你明白“同居”两个字的含义吗?
他笑着问我,两个人住在一起喽,还能有什么含义?
我不由得有点生气,义正言辞地对他说,在我看来,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的,那我是不会随便跟人同居的。
闻言钟晓光顿了一下,轻声反问道,你不会吗?
我盯着他没说话,他看了我一眼,玩笑道,不好意思,说错话了。之前我让你做我女朋友的时候你答应得很容易,我以为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呢。
心中一时酸涩又麻木,我直视着钟晓光满是玩味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我问他,你是在鄙视我吗?你一开始就只想跟我玩玩儿是吗?
钟晓光停稳车,求饶般举起了手,笑嘻嘻地说,别生气啊,司音,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我们不住一起,你只周六周日来找我好了。
什么话都不想再说,我径直下了车,冰天雪地里冷意直冲颅顶,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臂,来加如此之久,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父亲母亲过。
蒙特利尔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很快就要过去了。
回到公寓,室友云佳还没睡觉,见我回来了招呼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跟男朋友一起回来的吧?
我苦涩一笑,没说话,转身进了浴室,云佳见我情绪不对,跟在身后问我道,你没事儿吧?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点点头,并不想多说,没想到云佳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司音我跟你说,现在的男生多少有点不知好歹,我有个闺蜜在国内念书,她跟他男朋友异国恋,跟我们念同一所大学,不过我没见过他,今天我闺蜜跟我打电话说,她觉得她男朋友有点不对劲儿,怀疑他在这边谈了对象,还特意嘱咐我说以后要替她盯着点。
你不是没见过她男朋友吗?我问她,怎么替她盯?
是呀,我是没见过,所以打算最近偷偷跟踪她男朋友,云佳头一仰,义愤填膺地说,这个钟晓光,真是不学好,我闺蜜那么好的女生都不知道好好珍惜!
谁?一道晴天霹雳直冲我的脑海,我呆呆地发出了这样一声质疑——钟晓光?
对啊,云佳点点头,是叫钟晓光来着,你认识啊司音?都怪我太宅了,我们系跟其他系又隔着段距离,平常中国人都见不了几个,要不然多少在留学生圈儿里混个脸熟,也不至于连我闺蜜男朋友一次面都没见过。
机械地洗漱完,身旁的云佳还在絮絮叨叨抱怨着什么,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疲惫几乎将我压垮,我同云佳道了声晚安,径直关了房门,转身便把自己摔在床上,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我可怜我自己。可悲我自己到了现在,唯一的庆幸竟是从没在云佳面前提起过钟晓光的名字,庆幸自己从未告诉父亲母亲,我在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恨我自己,怎么从没问过钟晓光究竟有没有女朋友,可笑……这样的问题竟然也是要问的。
从那以后我回公寓的时间更少了,图书馆几乎要成为第二个家,我断了与钟晓光的联系,为了不让自己太狼狈,我强装大方、强忍恨意地告诉钟晓光,就当他的告白只是个恶作剧,而我因为生活枯燥才答应与他在一起,现在觉得没意思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听了我的话,钟晓光耸耸肩,问我认真的吗,我看着他那张脸,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只一味地盯着他,他笑了一下,说,好吧,反正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回国了,早点结束也行。
早点结束吧,早点结束吧,新学期也早点结束吧。
我再次疯狂地投身学业,学分只嫌刷得不够,一个人心无杂念地仰望图书馆窗户发呆的时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六月,我结束了为期一年的交换,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俯瞰着脚下这个枫叶国度,我心中意外地泛起了一丝感伤,感伤我的愚蠢与悲哀。
自嘲一笑,我摇摇头,以后还是专注学业吧,在没有遇到我真正的爱情之前,我不会再轻易地爱上任何一个人了。
之后的一年多里,我专心写我的毕业论文,再然后改稿、定稿、答辩,转眼间便迎来了毕业,谁曾想到四年又三年,距离十八岁考上大学,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不年轻了,用母亲的话说,该找对象了。
她没有说的是,她也不年轻了,她的身体有了毛病,有生之年,只想看我这个独生女结婚生子。
你还要读书读到什么时候?这是父亲在去年深秋时问我的,当时我没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现在却用实际行动向他表明,我不再读书了,我要去相亲,去结婚,去生孩子。
在那之后错过申博的时间也变得自然而然,到了现在,三年前那个大学毕业的暑假,迫于母亲淫威,势要成为一个没人要的女博士的想法,已如落花流水,黯然东去。
可无论如何,工作的事得先要解决,不甚在意地投了几家公司,竟然好运气地拿到了offer,顺利地入了职,自此成为了一家外贸公司的销售,新手上岗,业务繁多,整日忙得昏天倒地,下班后一有时间便跑去医院换父亲的班,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好像要把我从前对母亲疏忽冷漠的日子全补上似的。
也越来越愿意听母亲的话,她叫我去相亲便相亲,叫我去见同事的儿子便去,叫我多花点时间在拾掇自己上我便每日化妆健身,总之顺了母亲的意,我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些。
这么过了几个月,有几个相亲对象对我印象不错,提议以后多联系联系,接连相亲我也乏了,索性在这几个人中挑了个看得最顺眼的,拿照片去给母亲看,母亲欣慰地说这个人好,家里条件也不错,还是她以前教过的一届学生,品德很好,与我很是相配。
我点点头,说我也觉得不错,长得也挺周正的。
母亲见我满意,嘱咐我道,以后你再见了人家,可得收收你的小姐脾气,说男人都喜欢温柔贤惠的,人家这么好的男孩,你可得抓住了。
对方名叫周启清,人如其名,长相周正、清朗儒雅。
我很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魅力,一旦有了目标,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像攻克一道数学题那样,对一个人发起全部的攻势,在与周启清相识两个月后,他诚恳地问我,是否愿意跟他结婚。
结婚啊……二十七了,是该结婚了。
我冲他羞赧一笑,点点头便要说好,忽然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他,和我结婚,是因为爱我吗?
许是爱不爱的问题太过抽象,周启清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婚姻与爱情是两回事不是吗。
是两回事,但我总想把它合成一件事,是我太贪心了吗?回家路上不知怎地堵起了车,出租车司机不肯开空调,我只好大开窗户,枕着胳膊吹风,不知不觉便打起了瞌睡,梦境随之将我包围,半睡半醒间,那幅曾经的画面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长大后的明诚向我走来,他牵起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愿意,可明诚你,究竟在哪里?你是周启清吗?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是我的错,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我嫁给了周启清,我们结婚那天母亲高兴极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几年来的病容简直要一扫而空,她连连说着,好啊,好啊,结婚了就好,现在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然而世间万般无奈,我母亲还是没能等到我生孩子的那天,父亲也病了,人一天天老下去,简直老得不成样子,有时候盯着父亲的脸,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有没有爱情这回事了,人间走一趟,我连亲情都几乎守不住,还要爱情作甚么。
不知不觉便已三十岁了,按照年轻时的想法,这个年纪我应该死去,但我的孩子才刚满月,就当三十年前的我已经死掉了,剩下的,余这时光漫漫,尚有另一种爱支撑我,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