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但凭以上几句，不知多少人能道出“余”之情思。又几个可道出出处？此志最末一句人人熟而滥市之，言及此，必有看官猜到一二。
归有光，字熙甫，别号震川。先后娶妻三任，第一任妻子魏氏，乃名儒魏校之侄，为归母生前为他所选。育有一女一子，时归有光二十有七，魏氏卒。续娶妻子王氏，安亭望族之女，是年归正而立，王氏碧玉有余。后王氏夙兴夜寐，靡室劳矣终病逝，年仅三十四岁。而后一年，归迎娶费氏，时年四十七岁。
不前几日，偶遇一问，曰：“语文书里哪一篇文章让你记忆尤深？”有一答：“《项脊轩志》如何如何……” 再摘其一表哀思一句，似是圆满。不料评论里却是另一番风景，或指责答主读书少，不晓归有光之薄情处，或慷而慨之，怒表自己对归之类厌恶有余，更有甚者，续添一笔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今伐之，但求小娘子一笑。娘子莞尔，且如吾妻摽梅之年。”
博得看客一笑，群情激昂。
初看未觉不妥，不过饭后茶余谈资罢。细思之下，忽觉难过至极，羞愧难当。
静安先生尝言诗之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写之而感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而有遗世之意。而亦又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为诗人能写之。”吾辈皆是看客，取自常人之境界，何以凭着一字一句信谈诗人何如。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独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诗，亦为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想象的 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诗人之感，莫如说融于诗词，旁人又知几分？指间匆匆，便翻过十几百年，哪晓其间一页，字字皆是诗人一生。谈论是极其容易的事，是非在己，毁誉由人，这天性中所有自大无畏，吾最惧之，任意论断，信口不绝人之善恶，管他好个大家小家，均是一番数落，唯吾独尊。所谓难自持，最是要不得。
元稹悼韦丛：“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深情至此，却也屡遭诟病，好事者最爱道“莺莺燕燕”不绝，念其渐弃莺莺，妻亡后续娶纳妾，料定他是负情之人。离思之四也曾是熟滥于口，人人欢喜用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而今却落个假情假意伪君子之名，呜呼！自视甚高！自视甚高啊！
初读顾城，只觉这诗人不像其他深沉难懂，倒像个撒娇的孩童，把天地日月当母亲，一个泥土色的孩子，跟随着我，像一个愿望，我们并不认识。等细细读到他抛弃妻子，再斧砍妻子后自杀而去，心里却平静得有些刺痛，似有一只手掌将他那颗心生生压到海底，不出一言，也再难出一言。他绝非不懂爱之人，恰恰相反，他却是最懂爱之人。“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喜欢的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遥远且悲哀，仿佛你已经死了。你也果真消失了。
想来自己何尝不是云云之一，少年时，高呼不喜此厌恶彼，把憎恶当自己不寻常处，事事难得厌恶，处处自我标榜，唯恐他人不知。少时不喜那人间的四月天，只觉才情高却无一分淑女之矜持涵养，借着以一传百的闲言以为看穿世事，到头来，只一篇《窗子之外》，看罢就不敢再论如何如何。若非才情非常，哪来字字珠玑续续道那窗子之外？再言其情也罢，爱也罢，又与我们何干？如今吾辈纵横古今，指点才人，哪知后辈又如何指点我们？被指点者还算死得其所，若只剩一抨黄土，一截白骨，倒真应了死有余辜，无处话凄凉。你我不过都坐在窗子里，窗子以外的事，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是不明白的，也不会明白的。
永叔一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再是有关风月，也绝非吾辈指间风，举头月，情痴与否，你如何知？
于丙申年冬月初十。谨以此遥祝吾友生辰安康，来日方长，万望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