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永历308年,新皇登基。然在庙在野,不服者众多,朝中一时血雨腥风。
建安元年,商尚书令薛氏与辅国大将军言氏里应外合,发动轰动京城的喋血政变。商皇在镇军大将军夏侯氏的亲兵保护下,仓皇逃离京都。
郊外青山袅袅,碧水幽幽,帝后妃子,仆从护卫,泱泱一片,却行得万分狼狈。甚至于皇帝宠妃萧氏,也在暴乱流民的拥堵中失散。
半年间,夏侯明渊与未满十五岁的长子夏侯曦率领亲兵,历经数战,终以不足两万的兵力趋退了叛党十万逆军,拿下言氏首级。
后商皇平安归都,一时群臣朝拜,百姓拥护,一切动乱似狂风暴雨后的海面,终归平静如依。连初初失散的萧氏,也在七月后被寻回宫中。夏侯一氏因此备受帝皇器重,封为安平王,官爵世袭。
一
建安十四年。
十四年前登基的商皇虽比不得先皇的治国仁明,然日理万机,大商也算得海清河晏,凤引九雏,京都仍是人稠物穰,松茂竹苞之地。
滟红的圆灯笼从三层的高楼灼灼燃到坊门,街道上人群熙攘,人声鼎沸。京城最有名的歌舞坊内,聚满了各路的来客,拥挤的丹阳坊中却是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
半晌,有琴音自大堂流出。琴声铮铮,时而凄清如斜雨打残荷,时而愤懑如金石击白玉,时而又寂寥如孤鸟鸣幽林……
琴师手指纤长灵动,上下翻飞如一对雪色蝴蝶。一曲奏罢,坊间众人的情绪为琴音所牵动,各自心事无意中被勾起,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坐在二楼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系了一块龙凤玉佩,散着莹莹光晕。墨眉浓浓扫入鬓角,高挺的鼻梁把一双朗目轻轻分开。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透着夺人心魄的英气。
琴师的手指微张,停留在琴弦上,静默良久,似乎也沉浸在了自己构建的意境之中。男子看向她时,眉头轻蹙,殷红嘴唇不由抿作了一条线。
九指。
“人人都道丹阳坊的程窈清弹得一手好琴。 可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
吼声震天,众人回过神来,望见三楼的包厢中盘腿坐了个肥头大耳,满面流油的中年男子。
刚有个人想反驳两句,却被同伴猛地扯住袖子,摇摇头示意莫要惹事。
伴着震动天地的“咚咚”下楼声,人群中已戚戚咂咂传了一阵轻风:“原来是英王府的世子……”
琴师盈盈站了起来,瘦弱的腰身在青布罗裙中隐隐现出,裙摆处一朵白玉兰的暗纹绣花更显得楚楚有致。
面前突然横了一个骠壮大汉,少女眼中却没有丝毫惊惧。她依礼向子书瀛福了福,然后静静接受他对自己的打量。
“我说呢,原来只有九指,难怪……”话音未落,一根竹筷斜刺里无声地击中他束发的玉冠,片刻声声碎裂,披头散发的男子一时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少女冷眼看着一切,眼中波澜不惊,只二楼的男子翩翩飘落下地时,眉间终于闪现了几缕秋波。
“夏侯曦!是你!”子书瀛捧着头发,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男子眉梢微挑,算作回答。
子书瀛却一脸鄙夷:“天下怎会有如此倨傲之人……不过仗着胞姐是太子妃罢了。”
又瞧了眼一侧低眉顺眼,眼波楚楚的女子。
“哦……我看你小子是看上这九指琴师了吧……”话音未落,夏侯曦猛力提起他的衣袖,惊诧中,子书瀛还没来得及缩回的手臂已被夏侯曦的右手拿捏住,左手顺势往上一滑,架在关节处,微一用劲。只听耳侧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子书瀛的手臂已然脱臼。
夏侯曦淡淡道:“本王只是看不惯自己在外征战,却保全了某人在京中横行霸道。”
说完转身离去。围观的人看着薄衫飘飘的他,当真如乘风归去的逍遥仙人。而至始至终,他未再多看女子一眼。
二
四月里的一个夜晚。
独坐房中,朗月当空,窈清没有点灯,任凭青溶溶的月光从半掩的窗户溜进,给屋内的陈设罩了一层朦朦的虚无。
为了让自己不再一遍又一遍回忆三月天里与安平王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遇,她起身从厢奁中拿出一大沓厚厚的信笺。忽忽六年光阴,一封一封,陈旧温雅,已被她的素手抚过了数千次。
习惯性地掂量出最后一封,落款日期是建安八年四月,程尔嫣离世的前一月。
她就着冷冷的月光,痴痴地看着纸上娟秀的小楷。“窈清吾妹,见字如见吾。近日思汝成疾,夫君怜吾,定于明日辰末接汝入府。”
窈清喃喃念完,思绪愈加飘忽不定。她想起尔嫣成亲前日。玫瑰花汁子浸润过的身子,散着浓郁醉人的香气,八岁的自己枕在姐姐的膝上,听她吐气如兰。她说成亲后会时时给她写信,果然新婚燕尔也不忘三日一封。她说成亲后会一心一意侍奉夫君,果然城中皆传她二人琴瑟和鸣。 她说有生之年一定会来丹阳坊接走自己……可是后来竟碧落黄泉,天人永隔。
窈清收好信笺,一头歪在枕上,任脸上水泽悄然滑落,面容冰凉,她也懒得去拂拭。
过了月余,街巷皆传商皇赐婚安定王夏侯曦与英王嫡女子书淳。大婚将至,英王在府中设宴款待朝中大臣,夏侯曦也应邀而来。
酒过三巡,厅中靡靡之音尽撤,妖娆红装中走出一位女子,她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衫,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玲珑身段托着纤白素净的脸蛋,低眉抱着一把古琴,谦卑有礼,落落大方。
九指翻飞,一曲苍凉旷远,仙风飘渺,弹得酒醉欲昏的众人心中清凛,澄明一片,也清清楚楚地听到安平王夏侯曦深沉低厚的声音。
“黔伯父”三字掷地铿锵,英王子书黔冷不丁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淳县主年芳十六,而我已到而立之年,我不想耽误县主,深思熟虑下决定解除这门亲事。待明日上朝,我会亲自向陛下解释。”说罢,向着首座方向深深一揖。
话音刚落,厅中切切声一片。呆坐半晌的英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曦贤侄,自你父亲去世后,我待你可算亲厚?”
“是,伯父待我如亲子一般教导。”所以回回动乱向商皇上谏派他出征。
“丈夫比妻子大上十来岁,实属平常。这不能作为解除婚约的缘由!”英王声如洪钟,厅中还没来得及退下的琴师局促不安地坐在原地。
夏侯曦目光犀利,环顾四座,最终落在了窈清身上。
“她。”夏侯曦指着琴师,“我此生只娶她一人!”
三
日影西斜,夏侯府的素绮园内,万顷荷花随风摇曳,大朵大朵粉白的花里,衬出一个水碧长裙,婀娜怯弱的女子。
西南边界外敌入侵,夏侯曦奉命出征,已有月余。既然他不在,既然左右无事,既然都走到了这里。
“我便来瞧瞧这屋子。”看着紧闭的房门,窈清轻声说着,手已不由自主把门推了开。
金丝交错的万里红云包裹着这个身影单薄的女子,推门的刹那,绮丽霞光越她而去,在脚下的银白地毯上铺上瑰丽诡艳的织锦。
屋内一切陈设如旧,干净敞亮,时时有人打扫。衣橱里的衣裙,菱花镜前的木梳厢奁脂粉绣盒也摆放整齐,似在等着它们的主人归来。
而窈清,只是个过客。
她在床边坐下,低头看叠得平平整整的被褥,抬头伸手摩挲绣着暗影流云的青缎软帐,想着这屋内曾有的静好岁月,如画光景,一时泪眼朦胧。
这屋子的主人,夏侯曦的发妻,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女子。纵使红颜已逝,也能让安定王用一生的深情作为陪葬。
桌前也曾有过龙凤烛彻夜燃烧,榻上也曾传出枕边人轻声呢喃,镜中曾经的女子也是黛眉入鬓,星眼含羞吧。
可是忽忽三年,窈清捧着她的古琴,除了虚长三岁,空无一物。
三年前,安平王夏侯曦在英王府众官面前执意牵起琴师的手,又在朝堂之中冒着抗旨不遵的罪名求娶琴师。后来太子亲自出面,打消了商皇的怒意,赐下了俩人的婚事。
谁人不知,夏侯氏是当朝太子的舅爷,更是他的心腹呢。英王也只得含怒噤声。
彼时窈清凤冠霞帔,珠环翠绕,满心期待地等到喜帕被挑起时,却见新郎那双沉沉如深潭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动的波澜。随即扔下一句“你年龄尚小。”便转身疾步离去。她一人愣在原处,竟是戴着沉甸甸的劳什子枯坐了整晚。
后来三百六十日,夏侯曦倒有三百日呆在军营里,回到府中便自己关在素绮园内看书写字,练剑下棋,不问世事。只是每次大捷归来,他总会命人把商皇赏赐的金珠首饰明晃晃堆了她满屋。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正自出神,澄澄的光晕里蓦地出现了个长身玉立的身影,青黑色的铠甲兀自未卸,在绯绯暮色中闪着清澈凛冽的寒光。
“王爷怎么回来了?西南的战事……”窈清急忙起身相迎。
迎来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是谁准许你来这儿的!”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来了这儿。
窈清在重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无情,任何一件违逆的小事都能撕下他们表面相敬如宾的薄纸。何况,自己触及了他的底线。
正待开口,门外闪进另一个男子的身影。一般魁梧的身量,清水蓝的衫子,谦谦温润,更像一个儒雅书生。
“王爷,是末将的不是,忘了提醒夫人此处是禁地。请王爷责罚。”男子说完,双手抱拳,一派军中气象。
夏侯曦看他一眼,想说什么,终于欲言又止,沉沉叹口气道:“罢了。出去叫人在门上加把铁锁。”
“是。”铿锵有力,震得窈清心神一荡。
直到夏侯曦走出房门那一刻,窈清凝重的表情才松弛下来,冲简瑞安恬恬一笑。
“多亏了你。不然如何是好。”
“夫人既知此处禁地,为何还要冒险?”简瑞安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来看看这屋子,来看看昔日佳人的屋子,来看看她有什么地方,让王爷至今念念不忘。”
简瑞安听到这里,不敢再接话。王爷夫人有名无分,府中人人皆知。丹阳坊的琴师,只是为了堵住皇亲贵胄把女儿往王府送的借口而已。
成亲第二日,夏侯曦便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将领帅府里的亲兵,保护夫人。长夜漫漫,卧听更漏,窈清枕在榻上,想着大门外有简瑞安手握长剑,挺拔巍峨的身影,竟感到无比心安。
后来她与夏侯曦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简瑞安时时在府内巡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渐渐说上话。他会告诉窈清王爷喜欢王妃亲手做的梨花酿,王爷不管到哪儿都随身配着王妃绣的香囊,王爷只要朝中无事,便日日陪着王妃,即使王妃在女红,王爷也能撑着头默默看上一下午。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而自己……只能把自己活得似乎不存在,既堵了外界悠悠之口,又给王爷一个静静缅怀妻子的净地。只是从此,眼中蒙上了一层晦涩,再璀璨的东西也不过灰蒙蒙一片罢了。
四
上元佳节,安平王携夫人出门赏灯会。
相敬如宾,做戏原来也很容易。夏侯曦一手揽住夫人瘦削的肩,一手不时轻抚她被风吹散的鬓发。
夏侯夫人一时低眉婉转,轻笑间丹唇微启,露出编贝般细白的牙齿。
道路两旁挂着大红灯笼,彩灯闪烁,火树银花,香风悠然,尽是玲珑灯景。潜伏的危机却用盛世的华美织锦裹住了自身,让人难以分辨。
夏侯曦忽然猛地握住窈清的腰肢,向后一仰,霎时几只利箭“嗖嗖”两声破空而来,笔挺地穿过窈清刚才坐着的地方,插入木板几寸深,箭尾还在兀自剧烈颤动。
电光火石间,十里内的商贩早已卸去伪装,清一色的黑色装束,手握长刀,呼和而来。夏侯曦接过简瑞安扔去的长剑,男子身影矫捷,一时剑若龙吟,剑光凛冽,血漫长街。
暗箭冷不丁地放出,只有一直提心吊胆注视夏侯曦的窈清看见。没有丝毫的犹疑,毒箭刺穿肩骨的一刹,反而是心安多过剧痛。将晕未晕之际,她无意瞟到简瑞安,二八男子墨眉如峰,薄唇衔了一丝不已察觉的微笑。
五
潮红色纱帐中,娉婷女子钗横发乱,娇喘吁吁,香汗细细。云歇雨收后,男子一把拥她入怀,炙热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肩部刺目的疤痕。
“清儿,委屈你了。”男子的双手摩挲着窈清巴掌大的小脸。
一向苍白纤弱的面容忽而泛起阵阵潮红。“你今天怎么想起来了,不怕被夏侯曦发现吗?”
“我要是连这也怕,还怎么号令行会,替太子殿下做事?”简瑞安说着,滚烫的唇已烫在窈清的粉劲上。
“当初也亏你狠得下心,竟想出这么一招,不然夏侯也不会对你放下戒心。”
窈清漠然一笑,想起夏侯曦,目光不经意变得淡漠疏离。她替他挡了那一箭后,他日日守在床前,调羹喂药,擦脸梳头,紧紧皱着的眉头,认真专注的表情,有那一时恍惚,觉得他是真心相待,可是随即心生厌恶,闭了眼,不愿再多看。
伤好之后,肩上留了道难看的疤,他为此事至今仍在四处寻药。除上朝之外的闲余时光,也都陪在她身边。她冷眼看着,不由想起尔嫣。
夏侯曦的结发妻子,程尔嫣,丹阳坊水袖丹衣的舞娘。
五岁时瘟疫横流,考妣俱丧。八岁的尔嫣带着自己流落京都,靠着乞讨的一点残羹剩饭惊惧地度过一年。一年后,行会的人在巷尾发现瑟瑟发抖抱作一团的姐妹。从此丹阳坊中华缎锦衣,佳肴玉食,更有教习师父日日指点。几年后,姐妹俩出落成才德兼备的女子,堪比大家闺秀。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但八年前,行会竟甚是慷慨,毫不在意栽培尔嫣的心血,将她拱手送给安定王,并解除了她在行会的细作职务。尔嫣感动,问起妹妹时,行会的人却立刻脸若寒冰,不予回复。
“尔嫣心思单纯,行会看重的就是这点。只有她对夏侯曦以心相待,生性多疑的他才不会看出一点破绽。”简瑞安微嘘着眼,沉声回忆着。
“那你们又怎会料不到心无杂念的尔嫣,既对夏侯曦掏心挖肺,最后当然也会选择向他坦白一切,依附于他。”窈清秀眉微蹙。
“算到他多疑,却算不到他凉薄。他一早知道尔嫣的身份,假意相对,只等尔嫣吐露真相,抓了你以此威胁。”说完,简瑞安握住窈清少了一根小指的素手。
建安十四年,八岁的窈清在门前没有等到盈盈笑语的姐姐,却等来断指之痛,以及三日囚禁之苦。
后来是简瑞安,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抱出自己,搂在怀里温言宽慰。有碎嘴的婆子在一旁叨念着,说夏侯府的王妃前日夜里暴毙身亡了。
一时无语,窈清伸出玉臂,撩开衣袖,雪白的臂上赫然印着一个朱砂印记,殷红狰狞。
男子皱眉许久,才低声惊呼:“兵符!”
“我厉害吧。”窈清眉眼微扬,粲然一笑,“你们千军万马多少心思也拿不到的东西,我用了一盒胭脂便手到擒来。”
简瑞安明眸中映出兵符的图案,思绪涌动,绕过建安短短的几十年历史。
自十岁跟随太子殿下已有十五载有余。初初几年只是子书贵妃为保护太子的小小组织,后来太子妃入府,夏侯氏势大,反而时时压制太子。贵妃筹谋之余,决定广揽人才,建立一个为太子排除异己的秘密行会,自己也在十四岁那年潜伏到夏侯曦的军中,从小小士兵一路做到了他的心腹。
成功唾手可得,简瑞安却感到意外的平静。他狠狠地吻着怀里的玉一般的人儿:“这几日你还是留在这里,别让夏侯起疑心。一旦事成,夏侯家诛灭九族,我便来接你,明媒正娶地聘你回家做简夫人!”
窈清笑得花枝乱颤,眼底涌出无限柔情。
六
“你怎会有喜了?”夏侯曦浓眉紧锁,低声怒吼着。
窈清的小脸一时惨若白纸。虽然夏侯对她的态度大有改观,可一直担心她受伤后元气大伤,迟迟没有与她圆房。
她不再想着争辩,禁闭着嘴唇,望向窗外,一副任凭处置的神情。
大不了明日外头的人听说夏侯夫人突然暴毙,就像当年城中对她姐姐的传闻一般。
“滚!”这个字说出时却是镇定得可怕,空气里一时凝了层薄冰。
“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窈清听后,抬脚便走,屋内角落堆积着昔日他送来的首饰,没有丝毫留恋。他在情深处送她的那串红珊瑚手钏,躺在梨花木桌上,活像一颗滴血的心。
孑然一身走出王府,窈清站了好久才在人潮涌动的街尾辨明方向。她出了城门,往西郊十里外一处竹屋而去。那里有简瑞安安排了照顾她的人。
建安十七年,大概是继建安元年政变发生最多的一年。并且涉及的范围之广,牵连的朝臣之多,百姓颇有种改朝换代的恍惚。
先是太子妃入宫给皇后请安后,被人发现与御林军的统领私通。太子妃是谁,御林军统领又是谁,一个是夏侯曦的胞姐,一个曾是夏侯曦的得力副将。
商皇震怒之余,还没来得及下旨抄家斩首,已有士卒进殿通报,有人拿着兵符领兵攻城,墨绿色的战袍,是安平王反了。一会儿又有人传东宫那边异变迭起。
据说是因为太子见大势已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兵谋反。商皇这才知道还有行会的存在。
后来太子军中的人自相残杀,持久不下的战事一时才有了转机。待平复战乱,天子冲冠,废太子,贬为庶人,安平王夏侯一氏全部没入奴籍,夏侯曦流放漠北。其余逆贼叛党一一斩首示众。整整月余,京城都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惶不安中。
送饭浆洗的婆子讲得眉飞色舞,窈清的心却是在听到“行会”四字时凉了又凉。
她在一阵摧毁了肝肺的痛哭后,背上昔日那把相依为命的古琴,抛头露面也罢 ,腹中还有个幼小的婴儿将降世。
等到胎儿五个月大时,也就是夏侯曦离京一月后,商皇暴毙,皇十三子登基,扶生母萧氏为皇太后,因新帝年幼,掌朝大权一朝落入太后之手。窈清却并没有太多感触,仍旧穿着宽松的衣裙出入歌舞坊。
直到那日,她在碎玉坊遇到简瑞安。彼时卿因临阵倒戈,出卖太子,已拜官进爵,成了当朝天子身边的红人。酒酣之际,简瑞安迷蒙着醉眼虚看了看窈清,才想起什么似的把她领回了府中。
“为何不早点来接我?”窈清还想使性子质问。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简瑞安看也没看她一眼。
“西郊那处房子,不是你为我安排的吗?”窈清皱眉。
“哦!真是……程姑娘抬爱了。一切都是你夫君的安排。他说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宫中被人陷害,正好借了你怀孕赶你离开。他说你怀了我的孩子,要我好好待你。可是我怎么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说着嘴角扯出一丝哂笑,“就先把你养在这儿,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吧。”
“不过……”简瑞安似乎喝醉了,变得喋喋不休起来,“我还是挺后悔,当初找人假作夏侯曦的人砍下你那截手指。原本是想提醒你姐姐,想想怎么好好为行会效力,没想到,她竟痴傻到吞金自杀的地步。真是……”
窈清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她在简瑞安震耳欲聋的笑声中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的某处,“哗啦啦”碎了一地。
七
转眼已是隆冬。窈清的肚子鼓起来已看不见自己的小脚。日日坐在阁楼上,呆看窗外,雪白得如真相一般,带着不容置疑的纯明,自己的心也如明镜一般,越来越清明。
夜幕降临之时,窗外传来箫鼓之音,窈清听来问服饰她的小丫头:“府中有喜事?”
“是。老爷娶三姨太澜月。”丫头轻声答道,“临盆的日子近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窈清起身往窗外溜了一眼,铺天盖地的红扰人心神。她事不关己地淡淡一笑,心里却在想着,都说母亲心里思念谁,生出的孩子也会长成那人的模样。那么,这孩子会有夏侯曦那样俊的眉眼吗?
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窈清在一阵阵潮水般袭来的痛楚中,头脑异常清醒。撕裂身体的疼痛怎么及得上当初拼命抑制自己对夏侯曦情愫暗生的苦楚。她瞒着所有人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甚至瞒过了自己。她以为一厢情愿地投入他人的怀抱就会忘了他……窈清自己都不由嘲笑,人的心性是如此难以捉摸,越是压抑自己,那股力量越是积蓄得强烈,一朝爆发,自己便完全失去了对它的控制。但是当时代的洪流涛涛袭来时,自己的这一点小伤痛也不过是海浪里转瞬即逝的泡沫。
三年后,窈清遗留在世间的那个粉妆玉琢的女婴如今在一户农家的院子里牙牙学语。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当初如果不是简瑞安把她随意丢开交由下人处置,她也不能躲过年前简氏抄家没籍的祸患。
后记
我是夏侯曦。
二十三岁,父亲去世后的一年里,我变得孤僻冷漠,在我眼里任何接近我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尔嫣,我时时想在你的笑容里看清你的险恶,却发现你澄澈的眼中只有我的影子。我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洗手调羹,捻线缝衣,却没有一件不是在为我操劳。
是我太自以为是,直到你吞下我送你的那枚金戒,我才明白世间再不会有一人如你待我的真心。
后来的八年里,我成日在外拼杀,只有当手中的剑噬满鲜血,心才会麻木到不用满脑子都想着你。
六年前回京,我又去了我们初识的丹阳坊。窈清类卿,我想起你说过有一妹妹。这次我不再查她的身世,我想用心去爱。我义无反顾地把她娶回来,可她终究不是你。
直到她为我挡下那支箭。她倒在我怀里,看着我的眼神安宁而平和,街灯灼灼烧着我在她眼中的影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一次我要好好护住心中的人。我摸出怀中捂得温热的红珊瑚手钏。漠北苦寒,就让它陪我终老罢……
我是三姨太澜月。
二十年前,太后娘娘在回京的路上救下了我。彼时我是人人欺凌的小乞丐,拳头雨点般砸落下来时我咬紧牙关,愣是不吭一声。太后带我回宫,让我不露面地成长为她最得意的心腹。除了简瑞安,也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
太后萧氏本是三品官员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十六那年和寄住在家的远房表哥相爱私奔,后来被找到时怀里已抱了个月余的男婴。被押回的几年后,时任太子的先皇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她,硬是不顾一切把心灰意凉,不苟言笑的萧氏娶回宫。建安元年那场暴乱,萧氏趁机逃离,寻到了表哥的下落。原来当年表哥早被太子派人暗杀,他们的孩子因为寄宿在外逃过一劫。她又千里迢迢寻回了那个孩子,躲在深山之中清贫度日。
再后来,暴乱被平,萧氏被先皇派出的人找回。她藏好了孩子,还得装出喜极欲泣的欢喜。我一直记着她那时说的一句话:“既然你不让我与世无争地度日,那就给我泼天的富贵!”
于是千方百计寻回那个男孩,把他安插在太子身边,几年后,我又在安平王的身边看到了他。他叫简瑞安。
太后恨着先皇,每次侍寝都在唇上抹了无色无味的剧毒,初初毒量甚少,先皇并未感到不适。直到三年前才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暴毙而亡。
太后回宫后生下的皇十三子即位,她终可以正大光明地与长子简瑞安相见。可是欲望的膨胀不是人能左右得了的。我在暗,他在明,他熟悉太后的一切,却一直没能知道我的存在。太后未雨绸缪之下,花轿把我抬进简府,御赐的摄魂香让夫君专宠三年。世事不出太后所料,简氏的才能虽辅助新皇稳定了人心,可是他逐渐势大,甚至对年幼的皇帝步步相逼。几日前,我终于等到了太后杀无赦的密旨。
看着殷殷的血水渗透他的白衫,我当真困惑了。难道再真再淳的情意,在权势面前,永远都没有存留的余地,还是世人眼中,沉重的爱比恨更难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