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迷雾轻漫,满地落红浸染了西郊的泥土,我放下手里的鱼叉,看着远处少女的影子,慢慢的也就有了真实的感觉……
小游手里握着一条鲤鱼,赤着脚在河里行走。这孩子不知是跟谁学的,欢脱的性子竟是不像从前,我瞧见她满脸笑意,总觉得这般模样应该是她最初的样子吧。
我将画面拂散,小游跟着一并消失了,当我再次挥手,同样面容的少女却是叫喊着从树上摔下来。
“我便说过,你总是不太机灵的,却也没想到,竟会笨成这般模样!”我叹息着随手化来了布条,很小心地将小游流血的伤口包住。
“师傅,你的幻境总是这么奇怪,老是害我受伤,再有这般,我可轻易不会再来见你了。”小游眼神空洞的盯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手里的不知何时出现的白面馒头接了过来,闭着眼咬了一口,却是没有什么味道的。
“好吃吗?究竟是什么味道呢?”小游开始向我询问了,我知道,这法子总归是有效的。
我将小游拉到我旁边,看着她开始慢慢清明的眸子,自顾自的向她讲述起了一只痴游的故事……
壹
近几日,我被苏家的人缠得紧了,手头许多要事还没来得及处理,自然也就想快些将他们打发了,也好去寻当日那位救我命的小姐。
来苏家的路上,他们派来传话的都晓得我是问虚道长的弟子,也正巧我下山不甚暴露了名号,让人知晓了我与问虚老儿的关系。
他们只道我年纪轻轻便有所作为,却不曾了解我虽于道法方面有些许天赋 ,但师承六十四术中我尤为不擅堪舆术。
到底是硬着头皮来了,虽与问虚老儿无法比,但比之其他方士还是强上不少的。
我未曾料到的是此番前行,却让我多年未曾起过波澜的心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撼动。
苏家的家仆倒是个能说的,我手里执着罗庚在他的说道下仿佛我真的颇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感觉。
我总归是想叫他安静会儿,便扶了扶头上的发冠,说到:"这位小哥便怎知我这罗庚还会辨识精怪游魂?"
本是一句玩笑话,无非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不去谈些方士问法的事情。
诚然没有想到这家仆竟同我讲起了汴京城的大事,"温公子还是莫要藏拙了,前几日请去给纪家看病的那个大师,听人说就用这罗庚探出了不少东西。"
那人看了我几眼,颇有些敬畏的样子,复又说到:“唉,说来也惨,纪家小姐年纪轻轻便被那些东西缠上,这寻了无数高人,竟无一人可对付那妖物,反而惹得那妖物动怒,最后使得这纪家小姐也不过几天的活头了。”
“纪家小姐?你说的莫不是纪岁芳,纪太傅之女?”我已然觉得自己这几日的烦躁究竟为何故。
“正是温公子所说,那被妖物祸害的不正是纪家二小姐嘛!唉,可怜啊~”
我尚未等那家仆回过神来,便扔下一句“你家大人之事我过两日再来,到时温某不收一分银子。”旋即,仿佛用尽毕生气力便往纪府赶去……
我见到纪岁芳的时候,她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即便玉簟红帐也丝毫不衬其气色,但我仍能从她那寡淡的眉眼中依稀瞧得见过去的影子,真是像极了当年那个姑娘啊!
屋里燃着长命灯,想来该是哪个方士留下的,这般看来,这姑娘的气数当也是快尽了,此刻全凭这些物什吊着条命。
我同纪夫人谈过话,知道她们口中的妖物究竟是何东西,然却也无法,只能请纪岁芳的未婚夫婿顾恒来协助我施救一番。
初见顾恒的时候,我不晓得他便是人们口中的顾小侯爷,自然也就不会联想到看似温润俊雅的青年会有诸多风流事。
也多亏顾恒配合,我便让他充当纪小姐的心上人,去那妖物的幻境里探上一探。总归,顾恒比起其他男人算得上能担此行的第一人。
“温兄,不妨告诉顾某在幻境中寻到纪小姐后,我当如何带她出来?”顾恒眉眼含笑,不甚在意的样子使我有几分不快。
“缠着纪小姐的是精魅痴游,此妖物最擅构梦,到时怕是会化作纪小姐的样子,你只需记住真正的纪小姐手腕有道红痕便是了。”我忍住心底的几分不忿,只当这人浪荡惯了,却也没想过真正驳他面子,毕竟当务之急是救这纪小姐出来。
顾恒也没再说什么,我将问虚传给我的引魂锁缠在两人的手上,自己紧紧握住绳索的中间。
随着燃魂香的飘起,我眼睁睁的瞧着顾恒落入了痴游的幻象里……
贰
我闻见一股黄芪混杂着苦参的味道,不消片刻便瞧着母亲将我平日里喝的汤药端了进来,只是这一次我好似闻见黑色的汤药里仿佛夹杂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常说久病成医,病了这些年,我对于药理多少算是摸了个透彻,怎奈这一回我当真不晓得汤里添了一味怎样的药材。
“阿娘,这是换药方了吗?”我瞧见母亲端药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几滴药汁顺着碗檐滴落到地上。
母亲没有注意到,但我却瞧见母亲身上的衣物较之以往多了几分华贵。藏青色的襟子上绣着一株并蒂莲,素净的花瓣上鲜有的被勾勒出一条明黄绣纹……
我没有再说什么,从母亲手里接过汤药一口气饮下。
“阿娘,可苦,伶人想吃蜜饯。”我冲着母亲将脸缩作一团,我想母亲喂给我的蜜饯该是最甜的吧。
母亲这次没有看我,转过身叮嘱我好好休息,接着就留下王嬷来陪我。
其实呢,我不在乎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只是想着母亲不要每天让我喝药,想着有一天可以像妹妹那样让母亲抱抱我……
“二小姐,你莫要怨夫人,夫人她心里也苦。”王嬷冲着我叹了口气,然后扶我起来。
“阿嬷,给伶人梳个头吧,我想出去走走。”镂空轩窗里透过细碎的光斑,微风卷起的柳叶从母亲离去的身侧穿过,我想外边该是响晴的吧。
王嬷没法子让我拉了出来,寻常时候,父亲他们是不会让我出门的,因为在外人看来纪家只有一个小姐,而此时岁芳又随问虚道长去了山上。
我很久未曾出过门了,只觉这纷扰竟不像是人间所有。
王嬷同我去了芜湖,时值五月,我能瞧见不少人在湖边的茶摊子上喝茶,长嘴茶壶在那摊贩手里纷飞变幻仿若有了灵魂一样,再去看那青花大碗里却盛满了澄清的茶水,桌面上不曾瞧见半滴溅落。
“好利索的手法!”我低呼出声,王嬷一时也被这卖茶人的手艺惊呆了去,却是瞧着我身后半晌说不出话。
“这位姐姐好生面熟那,那日泛舟是不是曾经见过?”我被身后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却瞧见一少年春衫飘逸,打马而来。
“你莫不是认错人了?”我只当是登徒子来扰,却不曾想这人便是曾与岁芳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恒,顾小侯爷。
“无妨,那可否请纪姑娘告知本侯是否记错人?”顾恒眉眼弯弯,风流做派十足,一时间惹不少姑娘驻足而视。
“你怎知我姓纪?”我当时疑惑,却难能有同龄人随我交谈,我即便心知不妥,却仍贪恋那半刻的鲜活。
“自然是晓得了,那日姑娘落下的荷包上可是明明白白绣着纪姓大字呢。”
只见顾恒手中,一个青色荷包除却几串紫藤外,便瞧见绣的十分娟秀的“纪”字。
那是岁芳的荷包,我记得……
自那日起,顾恒常来寻我,为了见到他,我常常将喝药的时间推到了戌时,王嬷每回看到我同顾恒出去,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唯有阿娘似乎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我却是不解的……
枝头攒动,几片树叶悠然飘落,常来我院里作唱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朝着天际飞去,以往我是羡慕的,它们那般自由。
如今,我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充盈的只是几分紧张以及无边的喜悦……
“顾恒!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从屋子里奔了出来,感觉到少有的红润从面上涌出。
少年嘴角衔着一根草,模样比之刚认识那会儿更加恣意。
“岁芳,你可曾去过城西的那片桃林?”
顾恒不会知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偶遇他的芜湖水畔,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他口中所谓的岁芳从来都是纪伶人……
叁
顾恒作为汴京里少有的纨绔,惯是会玩的。偏生他还有着不一般的才识犹受汴京大家推崇,我曾依稀听人谈起过,作为惠贤长公主的孩子,顾恒是极有可能被选为储君的。
同顾恒见面,我不会同他提起这些,我们常去谈论汴京城里的美食与其他有趣儿的事物。
每次我回家,父亲都会隔三差五的同我寒暄几次,说的也常常是关于顾恒的。
一次我忍不住问到:“父亲为何总提及顾小侯爷?”手里捏的帕子被我的汗水浸湿,我虽敬重父亲,但他却带给我一种难以诉说的恐惧感。
“伶人,这是疑心为父,还是听到了什么传闻,为何这般发问?”父亲背过了身,烛光斜射在那身蟒袍官服上,透出盈盈的幽光。
父亲的表情,我无法辨识,却瞧见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怎的都瞧不真切。
我没有继续我的话题,父亲却是在我低头忏悔之际,转身离去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嗅着枕边传来的淡淡药草味,却怎的也睡不着了。
清冷的月辉照进屋里,我听到了“咕咕咕”的声音。
我悄悄起身,不敢惊动睡在耳室的王嬷,依着月光瞧见了顾恒的脸……
“你怎的来了?”我不敢出声,用口型冲着顾恒问到。
“嘘,别说话,跟我走……”顾恒拉着我的胳膊,将我偷偷带了出去,我从未在晚上遛出过府,满心的欢愉激动皆由这个少年而来。
“岁芳,我带你去看胡姬,上次我跟你说过,他们的商队带了西域最甜的马奶酒还有最耀眼的宝石。”街上人群嘈杂,各种行商走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我竟是不知汴京的夜市竟这般热闹。
那天晚上我们听巴伦库说了他们家乡的故事,看塔娜跳了西域的舞,守着一堆篝火喝着最甜美的马奶酒,看着彼此脸上印出对方的双眸……
回府前,顾恒问过我假如有一天发现自己被所爱的人欺骗了,我会怎样做。
“嗯,应该会怨恨的,但终究还是选择原谅。”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怨一个人却是始于对他的爱。
肆
我最近咯血了,常常没由来的便把绣帕染湿,我没有再见顾恒,即便他夜间翻墙找过我几次,我都让王嬷把他打发了。
终于有一次,我随他从城西植来的桃树开花了,满树嫩色,明媚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也是这时候,岁芳回来了。
我把同顾恒的事情告诉了她,央求她能代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本以为岁芳会拒绝,却未曾想岁芳也曾对顾恒暗许芳心。
这样也好,至少活着的人是圆满的……
接连几日,岁芳都来我这里把她与顾恒的事情告诉我,或许是今日顾恒带她去尝了春香居的包子,又或许是昨日里顾恒送了他吐蕃进贡的银盏瓶。
这自是好的,可与我已然没有任何关联。
生辰前几日,母亲鲜有的出现在我的院子里,自打岁芳回来,连平时熬来的汤药都是王嬷送来的。
我看到母亲比上次更憔悴了,我知晓她是偷偷哭过的,虽然她未曾告诉我我是招她哭泣的罪魁祸首,但我总能从她看我的眼神中瞧出几分愧疚。
每每这样想来,我的心底总会因此愉悦几分……
“伶人,过几日可有想吃的菜品?你与芳儿的生辰快要到了。”母亲看向我的目光有几分殷切。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发现有些湿,随即摇了摇头:“阿娘,伶人想吃蜜饯,她们熬的汤药可苦可苦,阿娘喂我好不好?”
母亲的神情一愣,似是没有料到我破天荒的冲她撒了娇。
我感受到母亲捏着我的袖口有些发紧,看到了她转头那刻眼角微红。
唉,总归是怨我的,这般招人不痛快……
一时间,顾恒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哎?惹人厌烦,谁说的?!岁芳你可比其他京里其他女子有趣儿多了!再有人这样说你,本侯定要让他在这汴京城里混不下去!”
“你瞧,又耍无赖!有你在,谁敢欺负了本小姐去。”那时,我同顾恒在城西的桃树林中,美酒在畔,落英缤纷,心道一生这样过去便算了。
母亲走时,红着眼嘱托我在生辰那日离开纪家。离开了,病也就好了。
伍
花开并蒂,一府双姝。
梦里时常浮现的这句话,我直到死才知道了它原来还有后半句……
那日,我将绣好的荷包拿给岁芳,无意间听到父亲书房传来的声音。
“老爷,放过伶人吧!”
我听出这是母亲的声音,却不知她为何在哭。
“夫人,还有最后半个月,我们岁芳就能继承凰格,此时已不容后悔了。”
“可伶人也是我们的女儿啊,你可知她每次喊‘阿娘,可苦’,‘阿娘,抱抱伶人’的时候,妾身有多痛吗?!”母亲嘶哑着喉咙喊到,“不!你不懂,你只想当你那国丈,你又怎么会懂?!我现在就去告诉伶人,让她不要再喝那药了,不要再找顾恒了。”
“啪!”透过轩窗弥留的缝隙,我看见母亲摔倒在地,父亲一贯严肃的脸上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疯狂。
“妇人之仁!先前我还在疑惑顾恒那小子为何来我府提亲,却原是问虚道长说他登帝位且需一纪姓女子为妻,也总是应了道长所言,前日里顾恒被皇上密宣进宫了。”父亲一顿,继而说道:“你也不必伤心,总归伶人的身子也撑不过几年了。”
“我的儿啊,为娘对不起你啊,我可怜的伶人啊!”母亲的哭声越发的大了。
父亲终是不耐烦到:“你自己选吧,伶人若是不死,那么死的就得是岁芳!”
母亲的话音终是湮没在父亲说的这句话里,再也没有了后续。
最后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然是不记得了,等我回到院里时,唯记得母亲的哭泣声以及父亲那句“伶人会这个样子,你也别忘了给她下药的是谁?是你!”……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清晰的看见自己被封进了棺材,纵使我有心阻止,可看到身体穿过人群的那刻起,我便明白,我原是死了。
送葬的队伍人很少,母亲没有来,父亲没有来,岁芳没有来,王嬷没有来……嗯,来的是谁呢?
为什么是顾恒,他该不知道纪伶人的吧?为什么会来呢?
他看着远去的棺材定定的出神,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他说:“伶人,不要怨我……”
怨你什么呢?哦,我想起来了,你和岁芳逼死我的时候说了一句“凰格难求,舍一则得”这竟是那箴言的后半句啊,当真可笑,可叹!我死后才明白了被抛弃的从来只是我,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只痴游了啊!
八月十三那日,我终是错过了,我这一生未能吃过母亲亲手喂给我的蜜饯。
岁芳的生辰照旧进行,因她与顾恒订了亲,顾恒那日也来了。
一身绛紫色衣袍,腰佩紫藤蜀锦香囊,手执玉扣彩丝马鞭,眼神睥睨,竟是纨绔如斯,俊美如斯。
三年未见,顾恒与我记忆里的影子已是有了区别的。
陆
“你是来寻她的吗?”我身上穿着的是我第一次见顾恒时的那身青衣。玉珞打底内衬,天青绣花袖衫,这是我最喜的装束了,不知此刻这身衣服能否让顾恒回忆起当年初见时的我。
看到我的刹那,顾恒的神色微凝,似乎不相信我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岁芳?不,你是……伶人?!”顾恒的脸上疑惑转瞬而逝,余下的竟是无法抑制的欣喜。
我不解,他不是喜欢岁芳吗?
“温公子口中的痴游竟然是你?”顾恒或许是外面的道士请进来捉我的吧。
“你果然是知道我的……”我常常在幻境里构筑岁芳的过往,有时候看着看着便觉身在其中,久了也就忘记了这里到底是我的幻境了。
“我……其实一开始便知道是你的,当年岁芳也从未去过问虚道长那里……”顾恒的话让我死掉的心再次支零破碎,我以为他后来才喜欢上了岁芳,却不想一开始我与他的事情岁芳始终是知情的,唯有我,却以为那少年果真为我而来。
“你觉得我会放过纪岁芳吗?她夺我凰格,夺我寿命,夺我娘亲,夺我……爱人,顾恒,你觉得我会放过她吗?”我竟不知道,痴游竟是会流眼泪的。
一只手抚上我的脸,从我的眼角擦过,“伶人,这次便不放过了吧。”
顾恒看着我,眼中的真挚却是我难以理解的,像当初的他,又不再是当初的他。
“这便是你的答案吗?既然如此,你便陪我留在幻境里吧,当年你说过会陪我在院子里种满桃花,什么时候等桃树结了果子,我便什么时候放你们回去。”我转身来到我的院子里,顾恒从始至终都跟在我的身后。
我故意拖着他不让他去城西的桃林,顾恒倒也不急,每天我在屋里喝茶时,他便执了扇子给我扇风;当我看书时,他反而坐在旁边看我……
我委实是不习惯的,过了月余,我终于还是被他弄烦了,便挥了下衣袖,拂开幻境的迷雾,随即我们便来到了城西桃林。
“伶人,这是想要种桃树了?我是不着急的,不用勉强。”顾恒笑嘻嘻的看着我,我着实有些看不惯他的浪荡模样。
“哼,顾恒,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无非是想快些带岁芳出去,你现在也不要同我说些没用的。”我的性子历来如此,以往是为病痛苦扰,所以才不愿在人前任性。
顾恒神色一顿,随即冲我叹了口气:“伶人,这次我从未打算出去,即便是出去陪我一起的人也一定会是你。”
柒
我在幻境里迎来了前后六年最欢愉的一段日子,即便痴游幻境犹如半梦浮生,所谓三年于世间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我仍是感觉到满足的。
顾恒已经在这里陪了我三年了,当初庭植的桃树已经占满了整个院子,每到花季我常施法将花朵散去,这样纵使桃树成熟,也始终是无法结果。
顾恒这几年从未提过岁芳的事情,我便没打算将人放出去……
八月十三,又一年生辰,顾恒替我煮了面,鲜嫩的葱花零星的散布在澄清油亮的面汤上,顺滑细腻的面条下覆着一颗蛋,我晓得,顾恒是想离开了。
“伶人,尝尝这面如何?”顾恒将筷子递给了我,眼中的期待使我没有再犹豫。
“很好吃。顾恒,你是第一个给我煮面的人。我其实还未曾告诉你,我们种下的桃树后天便要结果了。”我笑了,嘴角的鲜血流了下来。
顾恒听见我说的话一愣,旋即狞笑道:“还要骗我吗?!纪岁芳,我都看见伶人躺在那口棺材里了!”
我是痴游,真正的纪小姐被我困在了幻境深处的棺材里,顾恒能察觉到该是外面道士的本领。
“嗯,是啊,你们走吧,我是痴游,不会死的。你带着她离开吧,温公子还在等着你们不是吗?”我擦了擦嘴,起身走了出去,院子里种的桃树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我从幻境里出来,终于再次见到了母亲他们……
看见我的出现,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害得纪小姐这样的人,居然会是三年前已经死去的我。
“你是?纪小姐?”我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原来,是当年的小乞丐啊,真好,现今成了小道士了。
“是啊,今天我出来是要你们所有人偿命的,本来只死她一个就好了……”我伸手指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你休想这么做,你这逆女!”合该是有人要杀我的,我却也没想到是父亲第一个站了出来。
无数道金光穿过我的身体,这是俊山符咒,顾恒终归是在我袭向床畔的那刻出手了。
“唉,为什么哭呢?”我将手探向顾恒的脸,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我不过是一只痴游啊,别哭了,好吗?”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手上会有这道红痕?”小道士的声音传了过来,而我终究是没有力气去说我其实叫纪伶人。
捌
我叫温如祁,是一个道士。
前两天,我找到了当年救我的那个姑娘。一开始,我以为她是纪家小姐,纪岁芳。
可是等顾小侯爷将我给他的符咒打入了她的体内,我才知道我认错了人。
在问虚老儿收我为徒之前,我曾经做了十二年的乞丐,其中这十二年里,我始终记得一位姑娘温柔的眉眼……
“小乞丐,你饿了吗?”少女将两个白面馒头塞给了我,手腕上那道红痕十分显眼。
没等我反应过来,少女将她手里的荷包拿给了我,上面绣着几串紫藤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字。
“这里边有些银子,你去买些棉衣,王嬷说汴京的冬天冷的会冻死人。”
少女说完,嘴角扬起一抹笑,在一阵药香里转身离开。
“喂!”我叫住了少女,旁边的妇人有些不虞的看着我……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将来……嗯……将来……”我不知所措的盯着脚下,从不知道原来许诺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少女有些迟疑的看了眼旁边的妇人却又像在自言自语:“王嬷,在外面我是不是叫纪岁芳?嗯……我叫纪岁芳……”
纪岁芳,在山上的这些年,我将这个名字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直坚信当日救我的人便是纪家小姐纪岁芳。
如同过去的我一样,在幻境里认错人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和顾恒两人罢了,而纪伶人从来都是透彻的那一个……
至于后来,顾恒被先帝看中,从众多过继的世家子弟中立为储君。纪太傅本以为能将纪小姐嫁与顾恒,却没成想顾恒竟然当众宣称自己暂不立后。我想在他心里,那个与他一起种桃花的女子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吧。
顾恒登基后,我去过几次皇宫,他同我聊起来说恨不能杀了我和我师傅。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怪师傅说过的箴言,怪我告诫过他真正的纪小姐手上有一条红痕。
当时,他在幻境里爱上的人,与他最初爱的人一样,始终是纪伶人,只不过他第一次因为权势抛弃了他,等他以为能够挽回时,却又因误以为纪伶人是纪岁芳而再次失去了她。
“温如祁,她该是绝望的吧?那时候她其实还在想着同我一起过八月十五呢!”顾恒站在宫里的桃林当中,于满树的繁花中看去却是那样的孤独……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想那些年在痴游幻境里,那个女人该是一样的孤独吧……
尾声
顺德廿三年,恒帝力排众议立纪氏伶人为后。
小游不耐烦的扯着手上的布条,急于察看自己的伤口,突然听见我说了这件事,忙将手下的动作停住。
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扑到我面前激动的问到:“师傅?你说恒帝立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为后?!”
我将她手上散开的布条解开,看着那道红痕,轻笑了声:“是啊,有些人你只要相信她还存在,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就真的能够再见到。”
“咦~师傅你又诓人,哪有这样的事嘛!”小游无奈的瞅着我,呆愣的模样似乎比起上次被我抹掉幻境时,还要傻上几分。
“不信嘛?等将来我老的走不动路了,你便将我送回这片桃林,然后我就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到时候你就明白这世间还有种叫痴游的精怪,能给人构梦,让死去的人再次活过来……”我捡起地下的桃枝,拂了拂上面粘着的碎叶,把它递给了小游。
小游笑着接了过去,“这个我信,温半仙,温师傅你嘛,不就是只爱说大话的痴游!”
是啊,痴游善构梦,向来都是身死,梦成……
作者: 阿孑
原创首发: 纪年录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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