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诗“万世不能磨灭”,人生“得一二首似之足矣”:柳宗元诗撷英五十七首
@乐府整理[原编]
@铁山青士[删订编补]
铁山青士按:为什么要读赏柳宗元诗?在下的理由(感受认识)大致可借在下的两首旧体诗来说明,其一为《七律·柳宗元诗文印象》:
庆幸早逢因法家,
大荒江雪并曾嗟。
愧蒙封建兼天对,
喜悟黔驴与毒蛇。
险韵穷奇比华岳,
愚溪痛反岂乌鸦?
永州方醉西山妙,
乐府又迷杨白花。
其二为《仄韵七律·解柳宗元诗之杰出》:
韩非柳匹亏幽寂,
韦柳足堪王孟敌。
应物神融造化功,
宗元意造山林客。
何忻古体振孤风?
须叹律诗标逸格。
自是骚魂出世难,
诗文哲思方薰炙。
宋敖陶孙称“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而清牟愿相则称“柳子厚诗如玄鹤夜鸣,声含霜气”。
刘克庄《后村诗话》谓:“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韩可对垒,古律诗精妙,韩不及也。当举世为元和体,韩犹未免谐俗,而子厚独能为一家之言,岂非豪杰之士乎?昔何文缜常语李汉老云:‘如柳子厚诗,人生岂可不学他做数百首!’汉老退而叹曰:‘得一二首似之,足矣!’”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谓:“又云:人生作诗不必多,只要传远。如柳子厚,能几首诗?万世不能磨灭。仆曰:老杜遣兴诗谓孟浩然云:‘赋诗不必多,往往凌鲍谢。’正为此也。”
该文帖系在读赏高文、屈光选注《柳宗元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初版)所收55首柳诗基础上,以诗友乐府整理原创之长篇文帖《柳宗元诗众家集评》为主要依据,精心采撷柳宗元诗英华四十九首,同时根据《柳宗元选集》增补八首,合计五十七首,以备进一步精读深赏之需,并与圈中诗友同好、好友看官共享。
其间,《柳宗元诗众家集评》所辑诗评家集评大部分仍予保留,在下只是删略了一部分执于比较,泥于法式,不痛不痒、不知所云的评议。原帖原有“引用典故”提示与不成体例之零星题注、笺注、音注文字,已被在下删略;原帖时有错讹疏漏处,校记体例亦不一,已经在下勉力订正与统一。
【上篇】
【柳宗元诗撷英】
旦攜謝山人至愚池
新沐換輕①幘,曉池風露②清。自諧塵外意,況與幽人行。
霞散衆山逈,天高數雁鳴。機心付當路,聊適羲皇情。
校记:① 一作巾。② 一作霧。
集评:
《瀛奎律髓》:
诗不纯于律,然起句与五、六,乃律诗也。幽而光,不见其工而不能忘其味,与韦应物同调。韦达,故淡而无味。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七句太激,便少蕴藉。
紅蕉
晚英值窮節,綠潤含朱光。以茲正陽①色,窈窕凌清霜。
遠物世所重,旅人心獨②傷。回暉眺林際,摵摵③無遺芳。
校记:① 一作陰。② 一作所。③一作戚戚。
集评:
《唐诗镜》:
子厚咏物,绝去芬妩,独抒情素。
梅雨
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夢斷越雞晨。
海霧連南極,江雲暗北津。素衣今盡化,非爲帝京塵。
集评:
《竹庄诗话》:
《笔墨闲录》云:此诗不减老杜。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珽曰:苏东坡谓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韩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则不及也。今读《梅雨》诗,乃知高古蕴秀不独古体,而五律亦足范世,始信坡老之语不我欺也。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末二句点化得妙。
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
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疎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集评:
《䂬溪诗话》:
柳:“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今为岭外行。”王(安石):“十年江海别常轻,岂料今随寡嫂行。”柳:“直以疏慵招物议,休将文字趁时名。”王(安石):“直以文章供润色,未应风月负登临。”柳:“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又:“一身去国六千里,万色投荒十二年。”苏(轼):“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黄(庭坚):“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皆不约而合,句法使然故也。
《瀛奎律髓》:
……“疏慵招物议”,既不自反,尾句又何其哀也?其不远到可觇,梦得乃特老寿,后世亦鄙其人云。
《四溟诗话》:
……柳宗元《衡阳别刘禹锡》诗:“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沮千行便濯缨。”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唐诗鼓吹注解》:
此与刘禹锡同至衡州而别。首言先贬十年在外,形容憔悴。后召还长安,将图大用,岂料复为岭外之行耶?经“伏波”之旧道而风烟在,睹翁仲之遗墟而草树平。吾辈疏懒性成,已招物议,而文章高占时名,易取馋妒,亦不可以此自多也。昔李陵云:“临河濯长缨,念别怅悠悠。”今余与梦得不用临河而别,垂泪千行,便如河之水足以濯缨矣。其何以为情哉?
《韩柳诗选》:
结语沉着,翻“临河”、“濯缨”语,可悟用古之法。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五、六乃规之以谨慎韬晦,言已往以戒将来,非追叙得罪之由。虚谷以为不自反,失其命词之意。许印芳:次联与首联不粘。
《粟香随笔》:
凡律诗最重起结,七言尤然。起句之工于发端,如……柳宗元“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落句以语尽意不尽为贵,……柳宗元“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足为一代楷式。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①,江流曲似九廻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校记:① 一作雲駛去如千里馬。
集评:
《唐诗直解》:
妙入巧景。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徐桢卿曰:何其凄楚!周敬曰:思致亦工,感词亦藻。顾璘曰:次联又下中唐一格。陆时雍曰:语气太直。
《唐诗鼓吹笺注》:
“惊风”、“密雨”有寓无端被谗,斥逐惊怀之意;又寓风雨萧条,触景感怀之意。《诗》三百篇为鸟兽草木各有所托,唐人写景俱非无意,读诗者不可不细心体会也。
《唐诗鼓吹注解》:
此子厚登城楼怀四人而作。首言登楼远望,海阔连天,愁思与之弥漫,不可纪极也。三、四句唯“惊风”,故云“乱飐”,唯细雨,故云“斜侵”,有风雨萧条,触物兴怀意。至“岭树重遮”、“江流曲转”,益重相思之感矣。当时“共来百越”,意谓易于相见,今反音问疏隔,将何以慰所思哉?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一句下个“高楼”字,二句下个“海天”字,“高楼”之为言欲有所望也,“海天”之为言无奈并无所望也,于是心绝、气绝矣。然后下个“正”字,“正”之为言人生至此,已是入到一十八层之最下一层,岂可还有余苦未吃,再要教吃?今偏是“惊风”、“密雨”,全不顾人;“乱飐”、“斜侵”,有加无已。虽盛夏读之,使人无不洒洒作寒,默然无言。然则,可悟……此妙处是三、四句加染第二句,正复彻底相反,云何说足印板也(首四句下)。”此方是寄四州也。五,望四州不可见也;六,思四州无已时也。七八,言若欲离苦求乐,固不敢出此望,然何至苦上加苦,至于如此其极!盖怨之至也(末四句下)。
《韩柳诗选》:
柳州诸律诗,格律娴雅,最为可玩。结语极能兼括,却自入情。
《瀛奎律髓汇评》:
陆贻典:子厚诗律细于昌黎,至柳州诸咏,尤极神妙,宣城、参军之匹。纪昀:一起意境阔远,倒摄四州,有神无迹。通篇情景俱包得起。三、四,赋中之比,不露痕迹,旧说谓借寓震撼危疑之意,好不着相。赵熙:神远。
《唐诗肤诠》:
凡言乐者,写景宜融和;言戚者,写景宜萧飒。冠冕题则写其庄重,闲适题则写其清幽,此最合风人比兴之义。今人不得其法,往往景与情不相附丽,索然味尽矣(“惊风乱飐”二句下)。五、六先寓怀人之意,故一结得神(“岭树重遮”二句下)。
《唐诗成法》:
“岭树”遮日,望不可见;“江曲”九回,肠断无已时也。
《唐诗别裁》:
从登城起,有百端交集之感(“城上高楼”二句下)。“惊风”、“密兩”,言在此而意不在此。
《唐诗笺注》:
登楼凄寂,望远怀人,“芙蓉”、“薜荔”,皆增风雨之悲,“岭树”、“江流”,弥揽回肠之痛。昔日同来,今成离散,蛮乡绝域,犹滞音书,读之令人惨然。
《昭昧詹言》:
六句登楼,二句寄人。一气挥斥,细大情景分明。
《唐七律诗钞》:
声调高、色泽足,直欲夺少陵之席。
《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
客路身孤,愁肠百结,茫茫眼界,何以为情,此诗所以写照。
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
臨蒸且莫歎炎方,爲報秋來雁幾行。林邑東廻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湯。
蒹葭淅瀝含秋霧,橘柚玲瓏透夕陽。非是白蘋洲畔客,還將遠意問瀟湘。
集评: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一说谓卢以衡州为炎,其地犹雁所到,若我所居,则林邑、牂牁之间,更为远矣。于理较通而不免多一转折,存以备考。六句如画。
《诗境浅说》:
柳州谪官以后之诗,多纪岭南殊俗。此联(按:指“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句,纪其风物之异也。寄友诗云:“林邑东回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汤。”纪山水之异也。《峒氓》诗云:“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墟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纪俗尚之异也。就见闻所及,语意既新,复工对仗,非亲历者不能道之。
嶺南江行
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黃茆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
射工巧伺遊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髪待流年。
集评:
《唐诗鼓吹注解》:
此叙岭南风物异于中国,寓迁谪之愁也。言瘴江向南,直抵云烟之际,一望皆是海边矣。雨晴则象出,日暖则蛟游,射工之伺影,飓母之惊人,皆南方风物之异者。是以所愁非一端,而华发不待流年耳。
《一瓢诗话》:
诗有通首贯看者,不可拘泥一偏。如柳河东《岭南郊行》一首之中,瘴江、黄茆、海边、象迹、蛟涎、射工、飓母,重见叠出,岂复成诗?殊不知第七句云:“从此忧来非一事。”以见谪居之所,如是种种,非复人境,遂不觉其重见叠出,反若必应如此之重见叠出者也。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虽亦写眼前现景,而较元、白所叙风上,有仙凡之别,此由骨韵之不同。五、六旧说借比小人,殊穿凿。许印芳:五、六果有忧谗畏讥之意,旧说不为穿凿。
別舍弟宗一
零落殘紅①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荆門郢樹煙。
校记:① 一作魂。
集评:
《竹坡诗话》:
此诗可谓妙绝一世,但梦中安能见“郢树烟”?“烟”字只当用“边”字,盖前有江边故耳。不然,当改云“欲知此后相思处,望断荆门郢树边”。如此却似稳当。
《瀛奎律髓》:
此乃到柳州后,其弟归汉、郢间,作此为别。“投荒十二年”,其句哀矣,然自取之也。为太守尚怨如此,非大富贵不满愿,亦躁矣哉!
《批选唐诗》:
柳州诗倍多风骨。
《批点唐音》:
子厚太整,殊觉气格不远。
《唐诗鼓吹注解》:
此言即遭迁谪,残魂黯然,又遇兄弟暌离,故临流而挥泪也。去国极远,投荒极久,幸一聚会,未几又别,而瘴气之来,云黑如墨,春光之尽,水溢如天,气候若此,能不益增其离恨乎?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唐陈彝曰:次联真悲真痛,不觉其浅。唐孟庄曰:结亦悠长。林瑜曰:宋人话有极可笑者,谓“梦中安能风烟树”,此真与痴人说梦耳!梦非实事,“烟”正其梦境模糊,欲见不可,以寓其相思之恨耳,岂闻是耶?
《删订唐诗解》:
子厚本工于诗,又经穷困,益为之助,柳州之贬未始非幸也。
《一瓢诗话》:
别手足诗,辞直而意哀,最为可法。观此一首,无出其右。
《唐诗笺注》:
上四句真不堪多读。
《瀛奎律髓汇评》:
何义门:五、六起下梦不到。落句用韩非子、张敏事。纪昀:语意浑成而真切,至今传颂口熟,仍不觉其滥。许印芳:语意真切,他人不能剿袭,故得历久不滥。
《五七言今体诗钞》:
结句自应用“边”字;避上而用“烟”字,不免凑韵。
《历代诗法》:
昔人评柳子厚诗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此二诗(另一指《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知月旦不虚矣。
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徧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荆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
集评:
《瀛奎律髓》:
“后皇嘉树”,屈原语也,摘出二字以对“木奴”,奇甚。终篇字字缜密。
《义门读书记》:
结句正见北归无复望矣。悲咽以谐传之。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语亦清切,惟格不高耳。
《五七言今体诗钞》:
结句自伤迁谪之久,恐见甘之成林也,而托词反平缓,故佳。
《昭昧詹言》:
后半真率不可法。
長沙驛前南樓感舊
自注:昔与德公別于此。
海鶴一爲別,存亡三十秋。今來數行淚,獨上驛南樓。
集评: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有俯仰身世之感。
《诗境浅说续编》: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况历三十年之久。重过南楼,历历前程,行行老泪,知子厚笃于朋友矣。
登柳州峨山
荒山秋日午,獨上意悠悠。如何望鄉處,西北是融州。
集评: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唐汝询曰:望乡不可见,而见融州;悲极,却不说出。周珽按:子厚家河东,以柳视之,当在西北;融隔其间,故望只见之也。
《删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眼前妙语,何其神也。
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逕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集评:
《东坡题跋》:
苏轼《书郑谷诗》云:“郑谷雪诗云:‘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柳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
《对床夜语》: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
《归叟诗话》:
……此信有格也哉,作诗者当以此为标准。
《唐诗品汇》:
刘须溪云:得天趣,独由落句五字道尽矣。
《批点唐诗正声》:
绝唱,雪景如在目前。
《诗薮》:
“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青莲“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浑雄之中,多少闲雅。
《唐诗解》:
七古《渔翁》,亦极褒美,岂子厚无聊之极,托此自高欤?
《唐绝诗钞注略》:
诗中有画,“千”“万”“孤”“独”,两两对说亦妙。
《唐诗摘钞》:
此等作真是诗中有画,不必更作寒江独钓图也。
《删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清极峭极,傲然独往。
《唐诗别裁》:
清峭已绝,王阮亭尚书独贬此诗,何也?
《唐诗笺要》:
柳州气骨迟重,故摹陶、韦不落浮佻。
《养一斋诗话》:
门人苏养吾曰:“雪诗何语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云’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亦善于语言者。”
《古唐诗合解》:
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独何为稳坐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
《筱园诗话》:
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绝,阮亭最所心赏,然不免气味凡近。柳子厚“千山鸟飞绝”一绝,笔意生峭,远胜祖咏之平,而阮翁反有微词,谓未免近俗。殆以人口熟诵而生厌心,非公论也。
《诗境浅说续编》:
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父,一竿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志和《渔父词》所未道之境也。
《唐人绝句精华》:
此诗读之便有寒意,故古今传诵不绝。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海畔尖山似劒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爲化得身千億,散上①峰頭望故鄉。
校记:①一作作。
集评:
《归田诗话》:
柳子厚诗:“海畔尖山似剑铓……”或谓子厚南迁,不得为无罪,盖虽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语虽过,然造作险浑,读之令人慘然不乐。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顾璘曰:悲语。周珽曰:留滞他山,愁肠如割,到处无可慰之也。因同上人,欲假释家化身神通,少舒乡国之想。固迁客无聊之思,发为无聊之语耳。
重別夢得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岐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爲鄰舍翁。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
宦情羈思共悽悽,春半如秋意轉迷。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集评:
《删订唐诗解》:
唐汝询曰:羁宦戚矣。花尽叶落,春半如秋,柳州风气之异,尤足使我意迷也。
《笺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
意象殆不复堪。
浩初上人見貽絕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之
珠樹玲瓏隔翠微,病來方外事多違。仙山不屬分符客,一任凌空錫杖飛。
集评:
《唐诗广选》:
用事用意俱佳。
《汇编唐诗十集》:
唐云:语峻调雄,存盛唐声。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李梦阳曰:意深词足。周珽曰:方外之交,任其自由自在,局于方之内者,不无忻羡之思。
《而庵说唐诗》:
此诗最得体。
《唐诗真趣编》:
奇幻之极,却是一团真挚。
柳州寄京中親故
林邑山連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勞君遠問龍城地,正北三千到錦州。
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①,欲採蘋花不自由。
校记:①一作憶。
集评:
《唐诗绝句类选》:
顾东桥云:意活所以难及。
《唐三体诗评》:
“碧长流”三字,暗藏“沟水东西流”意。三、四用柳浑之语,自叹独滞远外,而止以相近而不得相逢为言。蕴蓄有馀味。
《唐诗别裁》:
欲釆蘋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未由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
《说诗晬语》:
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蒲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风人骚思,百读而味不穷,真绝作也。
《葵青居上绝诗三百纂释》:
些些小事,尚不自由,胸中之老大不然,可知柳何婉而多讽也。
夏晝偶作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集评:
《对床夜语》:
七言仄韵,尤难于五言。长孙佐辅有诗云:“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好事者或绘为图。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言思爽脱,信不在前诗下。
《诗薮》:
子厚“日午睡觉无馀声,山童隔竹敲茶臼”,意亦幽闲,而(顾)华玉短其无味。二语皆当领略。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敬曰:好一幅山居夏景图。周珽曰:暑窗熟眠,一茶臼之外无馀声,心地何等清静!惟静生凉,溽暑无能困之矣。曰“独觉”,见一种凉思,有人所不及知者。
《唐诗笺注》:
柳州诗大概以清迥绝尘见长,同于王、韦,却是别调。
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
客有故園思,瀟湘生夜愁。病依居士室,夢繞羽人丘。
味道憐知止,遺名得自求。壁①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
謬委雙金重,難徵雜佩酬。碧霄無枉路,徒此助離憂。
校记:①一作堂。
集评:
《石林诗话》:
蔡天启云:“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言警句,文潜举退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皆为集中第一。”
《一瓢诗话》:
贾长江“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只堪自爱;柳河东“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怅少人知。
初秋夜坐贈吳武陵
稍稍雨侵竹,翻翻鵲驚叢。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風。
積霧杳難極,滄波浩無窮。相思豈云遠,即席莫與同。
若人抱奇音,朱弦緪枯桐。清商激西顥,泛灧凌長空。
自得本無作,天成諒非功。希聲閟大樸,聾俗何由聰。
集评:
《韩柳诗选》:
柳诗五言古,清迥绝尘,人以为近陶,不知其兼似大谢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唐孟庄曰:体段出谢康乐。周珽曰:首触于雨洒鹊惊,动怀人之念;次阻于雾积波浩,起聚首之思。既美其人有奇抱,未惜其世无知音者。
《载酒园诗话又编》:
宋人诗法以韦、柳为一体,方回谓其同而异,其言甚当。余以韦、柳相同者神骨之清,相异者不独峭淡之分,先自忧乐之别。如《赠吴武陵》曰:“希声闷大朴,聋俗何由聪?”《种术》曰:“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韦安有此愤激?
《唐诗别裁》:
千古文章神境(“自得”二句下)。下半借琴以喻文才,董庭兰一辈人,未能知也。
《唐宋诗举要》:
何义门曰:起二句,暗藏“风”字。高歩瀛曰:风神淡远,意象超妙。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禪一作蓮)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①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
澹然離言說②,悟悅心自足。
校记:①一作遣。②一作語。
集评:
《彦周诗话》:
柳柳州诗,东坡云: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若《晨诣超师院读佛经》诗,即此语是公论也。
《苕溪渔隐丛话》:
[宋范温]《潛溪诗眼》云: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甚妙,学者方渐知之。……向因读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真妄以尽佛理,言行以薰修,此外亦无词矣。“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盖远过“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旧有大松,偶见露洗而雾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语能传造化之妙。“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盖言因指而见日,遗经而得道,于是终焉。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
《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七·木庵诗集序》:
柳州《超师院晨起读禅径》五言,深入现窟,高出言外。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杨慎曰:不作禅语,却语入禅,妙,妙。吴山民曰:起清极。“道人”二语幽极,“离言说”三字,是真悟。唐汝询曰:首二句,如此读经便非熟人。“真源”四句,得禅理之深者;“道人”四句,语入禅悟,悦心自足,经可无读矣。
《删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言佛家真源作在一无所取,世所逐者皆妄耳;我欲言而悟则治性殊难,偶对晨光,又如有得也。
贈江華長老
老僧道機熟,默語心皆寂。去歲別舂陵,沿流此投跡。
室空無侍者,巾履唯掛壁。一飯不願餘,跏趺便終夕。
風牕疎竹響,露井寒松滴。偶地即安居,滿庭芳草積。
集评:
《唐风定》:
柳诗气色鲜新,此首尤可见。
古東門行(一作相和歌辭·東門行)
漢家三十六將軍,東方雷動橫陣雲。雞鳴函谷客如霧,貌同心異不可數。
赤丸夜語飛電光,徼巡司隸眠如羊。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胷中函匕首。
兇徒側耳潛愜心,悍臣破膽皆杜口。魏王臥內藏兵符,子西掩袂真無辜。
羗胡轂下一朝起,敵國舟中非所擬。安陵誰辨削礪功,韓國詎明深井里。
絕臙①斷骨那可②補,萬金寵贈不如土。
校记:① 一作䑋,一作咽。②一作下。
集评:
《蔡宽夫诗话》:
刘禹锡、柳子厚与武元衡素不叶,二人之贬,元衡为相时也。禹锡为《靖共(按:当作“安”)佳人怨》,以悼元衡之死,其实盖快之。子厚《古东门行》云:“赤丸夜语飞电光……冯敬胸中函七首。”虽不著所以,当亦与禹锡同意。《古东门》用袁盎事也。
《批点唐音》:
颇多故实,略乏风度。
《剑溪说诗又编》:
或问:盗杀武元衡事,而题曰《古东门行》,何义?曰:汉乐府有《东门行》,鲍照尝拟之。武之遇盗被害在靖安里东门,故借汉乐府题咏其事。结言死者不可复生,徒宠赠无益也。似宽实紧。讽谕迫切,而叙事浑古,笔亦沉健有力。诗旨欲大索刺客,声罪致讨,而终篇不露,是为深厚。此诗精悍,得[鲍]明远[《代东门行》]之神。
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
九疑濬傾奔,臨源委縈廻。會合屬空曠,泓澄停風雷。
高館軒霞表,危樓臨山隈。茲辰始澂霽,纖雲盡褰開。
天秋日正中,水碧無塵埃。杳杳漁父吟,呌呌羈鴻哀。
境勝豈不豫,慮分固難裁。升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
歸流駛且廣,汎舟絕沿洄。
集评:
《唐诗镜》:
清澄无滓。
《唐风定》:
悲凄宛曲,音旨哀绝,而无忿怼叫噪之气,所以得风人之正也。
《韩柳诗选》:
柳州于山水文字最有会心,幽细淡远,实兼陶、谢之胜。
《载酒园诗话又编》:
余以韦、柳相同者神骨之清,相异者不独峭淡之分,先自忧乐之别。……《湘口馆》曰:“升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韦又安有此愁思?
南磵中題
秋氣集南磵,獨遊亭午時。廻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
去國魂已逝①,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爲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秖②自知。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校记:①一作遠,或作遊。②一作衹。
集评:
《苕溪渔隐丛话》:
东坡云:……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存忧,盖绝妙古今矣。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竹庄诗话》:
《笔墨闲录》云:“南涧诗”平淡有天工,在《与崔策登西山》诗上,语奇故也。
《唐诗品汇》:
刘云:子厚每诗起语如法,更清峭奇整(“独游”句下)。刘云:结得平淡,味不可言(“当与”句下)。
《唐诗镜》:
言言深诉,却有不能诉之情,寥落徘徊,末二语大堪喟息。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珽曰:古雅,绝无霸气。得未有章法,亦在魏晋之间。陈继儒曰:读柳州《南涧》、《田家》诸诗,觉雅裁真识菲菲来会,令人目不给赏,意无留趣。
《唐风定》:
刻骨透髓,真如见表衷曲(“谁为”二句下)。
《唐诗归折衷》:
吴敬夫云:感触无端,而悲喜不定,心不测所以,况求知于人乎?盖被黜而悔恨,故其词在吞吐之间。
《刪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以陶之风韵,兼谢之苍深,五言若此已足,不必言汉人也。
《义门读书记》:
万感俱集,忽不自禁。发端有力(首句下)。
《载酒园诗话又编》:
《南涧》诗从乐而说至忧,《觉哀》诗从忧而说至乐,其胸中郁结则一也。柳子之答贺者,曰:“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读此文可解此诗。每见评者曰近陶,或曰达,余以《山枢》之笞《蟋蟀》,犹谓其忧深音蹙,然即陶诗“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意也。
《唐诗别裁》:
语语是独游。东坡谓柳仪曹《南涧》诗,忧中有乐,妙绝古今。得其旨矣。
《岘傭说诗》:
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甚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沈至语少也。《南涧》一作,气清神敛,宜为坡公所激赏。
《唐诗笺要》:
起语最清峭(“独游”句下)。着此十字遂觉一篇苍然(“始至”二句下)。
與崔策登西山
鶴鳴楚山靜,露白秋江曉。連袂度危橋,縈廻出林杪。
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重疊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逈窮兩儀際,高出萬象表。馳景泛頹波,遙風遞寒篠。
謫居安所習,稍厭從紛擾。生同胥靡遺,壽比①彭鏗夭。
蹇連困顛踣,愚蒙怯幽眇。非令親愛疎,誰使心神悄。
偶茲遁山水,得以觀魚鳥。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
校记:①一作等。
集评:
《东坡题跋》:
柳子厚诗云:“鹤鸣楚山静”,又云:“隐忧倦永夜”,东坡曰:子厚此诗,远在[谢]灵运上。
《唐诗品汇》:
刘云:差参隐约,可尽而不尽(“萦回”句下)。刘云:《南涧》落句,犹有以自遣此怀,似此殊可念(末二句下)。
《唐诗镜》:
……柳子厚“鹤鸣楚山静……萦回出林杪”,语堪入画。
《韩柳诗选》:
子厚山水诗极佳,然每篇之中必见羁宦迁谪之意,此是胸中所积,不可强者。
《唐诗别裁》:
《庄子》:“胥摩登而不遗”,言被罪之人,轻生身也。次语即《齐物论》意(“生同”二句下)。
覺衰
久知老會至,不謂便見侵。今年宜未衰,稍已來相尋。
齒疎髪就種,奔走力不任。咄此可奈何,未必傷我心。
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沈。古稱壽聖人,曾不留至今。
但願得美酒,朋友常共酙。是時春向暮,桃李生繁陰。
日照天正綠①,杳杳歸鴻吟。出門呼所親,扶杖登西林。
高歌足自快,商頌有遺音。
校记:①一作碧。
集评:
《艇斋诗话》:
柳子厚《觉衰》、《读书》二诗,萧散简远,秾纤合度,置之渊明集中,不复可辨。
《唐诗品汇》:
刘云:跌怨动人(首四句下)。刘云:其最近陶,然意尤佳(“古称”四句下)。刘云:怨之又怨,而疑于迖。《庄子》曰:曳屣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顾璘曰:起二语善说。“古称寿圣人”四句达。唐汝询曰:“齿疏”二语,曲尽老态。“是时春向暮”四句,景佳。吴山民曰:起,说得出“未必伤我心”,好,自宽解。下四句,见老不足伤。“但愿”句,语意超。末四句,从“美酒”联生意。陆时雍曰:末数语写得兴浓,自谓适情,正是其愁绪种种。周珽曰:绝透,绝灵,绝劲,绝淡,前无古人者以此。
《载酒园诗话又编》:
《觉哀》诗极有转折变化之妙。起曰:“久知老会至,不谓便见侵。今年宜未衰,稍已来相寻。”一句一转,每转中下字俱有层折。“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二语,正见“见侵”处,若一直说去,便是俗笔。遽曰:“咄此可奈何……商颂有遗音。”中间转笔处,如良御回辕,长年捩舵。至文情之美,则如疾风卷云,忽吐华月,危峰才度,便入锦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