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史上，曾有张若虚凭借《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倒全唐；而在美国，玛格丽特·米切尔以《飘》这样一部十年磨一剑的作品，为世界文学增添了一座恢弘灿烂的殿堂。如此煌煌巨著，可圈可点的人物实在不少，最让我关注的，既不是作为主角的郝思嘉（Scarlett O`Hara 又译 斯嘉丽·奥哈拉），也不是白瑞德（Rhett Butler 又译 瑞德·巴特勒）和卫希礼（Ashley Wilkes 又译阿希礼·威尔克斯），而是韩媚兰（Melanie Hamilton 又译 梅兰妮·汉米尔顿）
我读的是李美华先生的译本，经典译林出版。书中人名的翻译十分中国化，大概是沿袭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傅东华先生初译《飘》时的习惯，如郝嘉乐（Gerald O`Hara 又译 杰拉尔德·奥哈拉）、韩查理（Charles Hamilton 又译 查尔斯·汉米尔顿）等等。初读时不太习惯，渐渐地却又觉得十分自然亲切。本文仍使用书中的译名，备注英文名以方便理解。
媚兰是全书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正如瑞德评价她的那样，她是一个圣人，一个传说，一个伟大的女性，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瑞德对待绝大多数人和事都带着一种嘲讽和轻蔑的态度，唯独对媚兰无比尊敬。她生活十分贫苦，却是精神上的贵族。书中曾用八个字来评价媚兰：坚如钢铁，柔若绢丝。她温柔、谦逊但又有钢铁般的脊柱，虽然身材瘦小却有着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
媚兰钢铁意志的初次体现，是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夜晚。在战争最危急的时刻，她的孩子降临到了这个世上，而给他接生的思嘉和普里西（Prissy）对于接生几乎一无所知。她顽强地活了下来，还承受住了一路上马车的颠簸，随思嘉回到了塔拉（Tara）。就连思嘉也对她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痛苦活下来感到惊叹不已。在塔拉的那段最艰苦的日子里，她身上那种坚强的意志无数次得到体现。思嘉用枪杀死闯入塔拉的北方士兵时，媚兰不顾身体的虚弱，拖着沉重的剑跌跌绊绊地前来帮助思嘉，这也使思嘉对媚兰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尽管是不情愿地），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媚兰血脉中的英勇和坚强。当萨利·方丹（Sally Fontaine）送来警报，北方佬即将到来时，是媚兰最先冷静下来，以矫健的身姿骑上马前去藏匿食物（思嘉都不敢相信媚兰会骑马）；当厨房被北方佬点燃，塔拉岌岌可危时，是媚兰和思嘉并肩作战，在大火中奋力扑救；当波克（Pork）和嬷嬷（Mammy）执着于身份，不肯去做农活时，是媚兰拖着羸弱的病躯，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来分担思嘉身上的重负。正如思嘉所感受到的那样：“在媚兰那柔和的声音和温柔的眼睛背后，仿佛有一片薄薄的、闪着微光、坚不可破的利刃；在媚兰那静静流淌着的血液背后，仿佛有一支大军，那里飘着英勇的旗帜，奏着英勇的号角。”
在媚兰向我们展现那坚强的意志之前，她那善良的质量便早已得到体现。她只知道单纯和善良、真理和爱心，像天真的孩童那样纯洁、幸福、快乐，她总是看到别人身上好的一面，也会真诚自然地说出来。战前，她那慷慨善良的心使她获得了整个亚特兰大城的尊敬和爱戴；战后，当她重新回到亚特兰大时，她迅速成为了整个亚特兰大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媚兰对旧有传统的忠诚）。在这一过程中，她善良慷慨的质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参加为军队组织的义卖会，将自己十分珍视的、希礼送给她的结婚戒指慷慨地捐赠出去（后由瑞德赎回）；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伤残生病的军人，脏乱血腥的环境也毫不抱怨、泰然处之（连思嘉都难以承受）。重返亚特兰大后，她居住的房子及其简陋，但她依然慷慨地为过路的穷苦人提供食宿，甚至收留阿奇（Archie）那样因性格怪癖面相凶残而无人敢接近的人，正如《悲惨世界》中卞福汝主教毫无偏见地接纳了冉阿让。阿奇平生痛恨女人，又极为乖戾凶蛮，唯独对媚兰敬重有加，这便是媚兰崇高的人格力量的体现。就连南方妇女们普遍瞧不起的妓女贝尔·沃特林（Belle Watling），她也毫不轻蔑，还亲自去向她表示感谢和尊敬，因为她帮助瑞德一起从北方统治者手中救下了希礼等人。其善良的质量，由此可以窥见。
媚兰的善良和坚强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呢？她的精神是如此崇高，以至于她不相信她最爱的两个人——思嘉和希礼——会做出背叛她的行为。为了保护她深爱的思嘉，她不惜把她的亲戚、希礼的妹妹英蒂（India）赶出家门，把阿奇赶出城去，甚至不惜和整个亚特兰大城的公众舆论作对。一向羞涩胆怯的媚兰，却又具有无与伦比的勇气。媚兰是善良的，但这种善良并非没有底线。正如同样善良的郝埃伦（Ellen O`Hara）坚持要解雇乔纳斯·威尔克森（Jonas Wilkerson），媚兰则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挚爱的思嘉。正是这一点，使她的性格更加成熟、丰满。
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媚兰还不足以打动我，令我喜爱她更甚于思嘉；媚兰身上我最为看重的一点，是她深谙将心比心的道理。战争结束后，战败的南方士兵陆陆续续地踏上返乡的旅途，百废待兴的塔拉庄园也就面临了许多“不速之客”。善良的媚兰慷慨地为这些衣衫褴褛、饥饿交加的人提供食宿，而思嘉却惦记着艰苦得来的饭食，不愿意给他们过多的食物。媚兰对此的回答，不仅打动了思嘉，也深深地震撼了我：“思嘉，别怪我！让我这么做好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大好处。每次我把我的份额给了某个可怜的人，我就会想，也许北上的路上有某个地方，有个女人也把她吃的份额给了我的希礼，这就能帮助他回家来，回到我的身边来！”
媚兰这种伟大同理心的更近一步体现，则发生在战后的亚特兰大。当时，两个由南方妇女组成的慈善团体，就“是否要给南方士兵坟墓旁边的北方军坟墓美化除草”这一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混乱的场面中，媚兰虽然十分惊惧，但依然坚持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不但要拔出杂草，而且要种上鲜花。她所说的一席话，不仅使得剑拔弩张的局势得以和平解决，也再一次深深地震撼了我：“他们的坟墓在北方佬的国家的某个地方，就像北方佬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噢，要是知道有些北方妇女说要把他们挖起来——那有多可怕呀。可是，要是知道有些好心的北方女人——那有多好呀。一定有一些好心的北方妇女的。我不在乎人们会说什么，她们不可能全都很坏的！要是知道她们把我们的人的坟墓上的杂草拔掉，给他们送鲜花，即使他们也曾经是她们的敌人，那有多好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要是知道有人——那我会得到安慰的。我不在乎你们会怎么看我（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我会退出两个协会，我会——我要拔掉我能找到的每个北方战士坟墓上面的杂草，我也要种鲜花——而且——我敢面对每个要阻止我的人！”
正是这种慈悲的同理心深深地打动了我。娇小瘦弱的媚兰，宛如“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佛菩萨那样光辉伟大。处处将心比心，为他人着想的媚兰，是精神上的巨人。也难怪一向自视甚高的白瑞德会对她如此推崇。安·兰德在《源泉》中塑造了霍华德·洛克这一自我主义的完美形象，而韩媚兰则是玛格丽特·米切尔笔下利他主义的绝佳体现。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媚兰背后那强大的精神力量。目光敏锐见解深刻的瑞德能看到，饱经风霜的方丹老太太也能看到。嘉乐的葬礼后，方丹老太太就对思嘉一阵见血地指出：“希礼就像是只四脚朝天的海龟一样无助。如果卫家能够渡过这艰难时世的难关，那使他们渡过的是梅利（Melly 媚兰的昵称），而不是希礼。”可是，不论瑞德和方丹老太太如何评判，思嘉对媚兰的感情，仍然是以嫉妒和蔑视为主（后来也有了歉疚之情），尽管有时思嘉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对媚兰的敬重。因为媚兰是希礼的丈夫，抢走了思嘉自以为爱着的希礼，所以思嘉嫉妒媚兰；又因为媚兰瘦弱胆小，固执地坚守着南方的老传统，和她自己不顾一切挣钱的做法格格不入，所以思嘉看不起媚兰。直到媚兰难产而死时，思嘉才幡然醒悟，原来媚兰一直都是她精神的支柱，力量的源泉；原来个子小小普普通通的媚兰，是一座力量之塔。正如她的母亲一直在支撑着她一样，媚兰也一直守候在她身边，随时准备为她提供无私的帮助，就像杀死北方士兵那天，媚兰拖着剑站在她身边那样。
如果非要说媚兰身上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媚兰是传统的，甚至是守旧的。但这真的是缺点吗？面对战后南方世界的巨变，思嘉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敢于突破旧有的道德传统、社会规范，她的精神是反叛的。而媚兰则坚守旧有的传统，拒绝像思嘉一样行事，她是南方遗民当中最坚定和忠诚的守卫者，她的精神是保守的。这是否意味着媚兰无法适应新的世界呢？恐怕并非如此。毫无疑问，希礼无法适应新的世界，他是不现实的、是个孩子，而媚兰却不同。媚兰坚守传统的优良美德和精神品质，却并不像一些南方妇女那样沉沦在对过去的回忆和对现实的痛恨中不能自拔。方丹老太太便对思嘉说过：“她的方式跟你的不一样。那种方式是你妈妈会采用的方式，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梅利使我想起了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许她能使卫家渡过难关。”
的确，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媚兰仿佛都是另一个郝埃伦。她们都具有公正、真诚、温柔、宽容、无私的高尚质量，为他人着想远多于为自己考虑，善良谦逊的背后又具有无比坚强的力量，愿意在背后默默地给予别人支持又不求回报。她们都有良好的教养，是真正的、完全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这些和思嘉有着根本上的区别：郝嘉乐（Gerald O`Hara）的血脉使她具备了叛逆的天性，塔拉的饥饿又使她彻底抛弃了母亲的教诲。埃伦凭借着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优良品质精心打理着塔拉庄园，使塔拉一点点地成长起来；或许，这正是媚兰重建家园时会采用的方法。思嘉是不择手段的暴发户，而媚兰是勤劳诚恳的旧贵族。
在我看来，媚兰这种对旧传统的坚守，根本称不上是缺点，只能说是白璧微瑕。毕竟，媚兰所坚持的、思嘉所抛弃的南方传统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慷慨、友善、宽容、温柔等优良美德；但其中也有陈腐落后的东西，即旧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与压抑——女性必须且只能依附于男性。思嘉全盘否定了这种旧传统，她勇敢地冲破了对女性的束缚，独立自强，这是她的进步性所在；但她同时也遗失了那些高尚的品德，为了牟取利益而不择手段。媚兰呢，则恰好是另一个极端，她全盘保留了这种旧传统，丝毫不加以变化，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终于能说出“希礼是不现实的”这句话。不论是埃伦还是媚兰，终其一生都生活在这种对女性的束缚之下。不过，考虑到当时所处的时代，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去责怪媚兰，这并非是她的过错。
面对时代的变革，面对随风而逝的南方社会传统，媚兰的态度是保守的，但这并不会掩盖她身上耀眼的光芒。媚兰依旧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