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黑影
何富贵死了。
他并不替他惋惜。
但是他却守在何府的屋顶。
因为这是个并不如常的夜晚。
他换了个姿势,抬头看向夜空,好像有所期待。
听说,流星之所以划过天际,是为了实现人们的愿望。
以前他是绝不信的,现在依然不信,但却开始希望这是真的。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传说和神话呢?大概是像他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吧。
所以,他此时既期待能有流星划过,让他许个愿望,又期待看一眼它的美丽。
听说流星划过时很美,这是何府大堂里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告诉他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被酒家扔了出来,刚好跌到何府的马车下,人群惊呼,车夫勒马。
然后走下一个绝美妇人和女娃娃。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低低的啧啧之声——如果是你,一定也会忍不住称赞的,因为她的美丽脱俗早在街头瓦巷间流传甚久,因为,眼前的美人竟比传说中朴素清淡,比芙蓉清新雅致。
他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朦胧的酒意似也醒了两分。
那女娃娃跑到他身旁,双手提了提粉红的群裾蹲下,看了一会,回头对妇人说,“娘,他好像摔傻了,我们把他带回去找大夫医治吧。”
于是,他便进了这凉州第二大户的何府何富贵家,知道了那美妇人是何府夫人,女娃娃叫妞妞。
妞妞……妞妞长大了,一定是个好姑娘,气质脱俗,优雅温婉,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动人,到那时候,来提亲的人,怕是要把何府的门槛都踩烂好几十个吧。
只可惜……
只可惜何富贵现在死了。
他并不替何富贵惋惜,其实他也算死有余辜。
因为他并不是何富贵!
当年他在何府醒来,见到何富贵的第一眼,杀手的直觉就告诉他,眼前的何富贵并不是真的何富贵。
后来也确实查证,真正的何富贵早在15年前一次外出运货时就被杀抛尸,容颜尽毁,而那个被官府通缉的通天大盗肖震天,华丽转身之后,就成了运粮归家的何富贵。
这两年他一直在观察,也暗中打听,发现肖震天在何富贵的生活轨迹上走得很好,伺奉双亲,壮大家业,娶妻生子……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妥妥的生活赢家模样,要是换了真的何富贵,未必有今天的成绩。
但是,他还是觉得肖震天的死很蹊跷,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说暴毙就暴毙了?
他不在意肖震天,他只是心疼妞妞,可怜那柔弱的何夫人。
一个弱柳扶风的美貌女人,一个年纪尚幼的娃娃,还有这么扎眼的万贯家财,任谁想来,这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正过身来看着灵堂,那晃晃的白色让他心里的怪异感觉更重了。每次有事要发生时,他的心里都会有这种熟悉的怪异感,这是一个做了多年杀手的人特有的直觉。
第七日了,妞妞已经伏在母亲怀里睡着,管家过来劝她们回房休息,女人不理,只是盯着棺材发愣。
突然,一阵打斗之声从院门外由远及近而来,何夫人忙站起来,将女儿揽在身后。
几个打手已闯了进来,然后一个纨绔模样的年轻男子也踉踉跄跄进来,身边还跟着个随时准备扶他的侍从。
“嘿嘿嘿嘿,何夫人,你可想死我了!”那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满身酒气地就要朝何夫人扑过去。
何夫人吓得脸色发白,扶着女儿本能地想避让,却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年轻人扑通一下单腿跪地,门口的打手们刚准备动作,也一连哎呦地叫了起来,个个抱头打滚。
“滚!”棺材里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诈尸了!诈尸了……”找茬纨绔公子一激灵,酒意已然全醒,带着犬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妞妞紧紧抱住母亲,头埋在母亲的衣裙里,管家扑通跪在灵前道:“老爷您安息吧,千万不要大晚上的出来吓人啊!”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又从棺底传来,“我若不是出来吓人,岂不是让那小子得了便宜?”
然后轰的一声,棺材飞起,一紫袍大汉长身而立,再看他将两手一伸,竟将五六百斤的棺木稳稳接住,又说,“难不成还指望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替我保护妻女?”
管家等人早已被眼前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跌坐在地。
他将手中没发出的石子攥进了手心。因为他知道,他们,来了!
堂中的紫袍大汉将棺木重重放回原位,走到何夫人跟前,嘻嘻地笑道:“嫂夫人,俺们粗人不会说话办事,没有吓着你吧?嘿嘿嘿嘿,俺们粗人也不会拐弯抹角,这次来就想问问你,俺大哥身前有没有什么密道,或者藏宝箱一类的?或者,你有没有见过……”
他话没说完,只听一声冷哼响起,“哼!真不要脸,为了骗人家宝贝,居然涎着脸来认大哥,这样的事,也只有你西北铁掌马勇三做得出来了!”一边说一边便见一个白衣粉面的书生从门口进来,手中一只青翠长笛分外醒目。
马勇三蓦地堵到门口,一把揪住书生的衣领狠狠道,“你说谁不要脸?”
书生也不怕他,仍是淡淡地道“你啊!”
马勇三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书生道:“哈哈哈哈,我青笛小生要是怕你,就不来抢这金丝甲了。”
马勇三道:“你也知道金丝甲在这里? ”
“岂止他白儒生知道,我们江南九怪也知道!”说完,但见九条人影随着朗笑从院墙跃入,忽而便到了堂前。
“还有我们关中唐家三友!”碰碰碰三声后三个枣衣人从侧破门而入。
马勇三皱皱眉道:“唐家三友向来如此无礼吗?”
唐家三友异口同声道:“我们是来抢宝的,又不是来做客!”
“你,你们,你们都是些什么人?”过度惊吓后反而回神的何夫人忽然开口问道。
白儒生道:“我们都是来找你丈夫拿回宝贝的人。”
何夫人道:“府里的银钱你们随便拿,只求给我们孤儿寡母留点活命钱就行。”
马勇三不耐烦地道:“谁要你家银钱?俺马勇三还看不上哩!”
何夫人道:“那……”
江南九怪中一人道:“我们要的是那件武林瑰宝——金丝甲!”
何夫人道:“金丝甲?我们并没有什么金丝甲啊,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去搜。”
马勇三道:“我已经搜过了,相信他们也已经搜过了,所以我才问你,肖震天生前有没有藏宝箱或者密道什么的?”
何夫人道:“肖震天是谁?”
马勇三哈哈大笑道:“肖震天就是何富贵,何富贵就是肖震天!”
何夫人已完全恢复了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金丝甲是什么,也从来没见我丈夫用过,还有,我的丈夫是何富贵,不是肖震天,你们可能是找错人了。”
“我们找错人了?”马勇三怒瞪双眼,一把将妞妞高高举起,栗老板的心仿佛也被举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妞妞。
妞妞一阵乱蹬乱叫,何夫人刚恢复的冷静瞬间又瓦解了,跪在地上痛哭:“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她,她还是个孩子!我,我真的从没见过什么金丝甲啊!”
白儒生又冷哼一声道:“马勇三,你就这么对你大哥的孩子?”
马勇三道:“哼,大哥个屁!”说罢将手一扔,妞妞便朝东边的门扇砸去,何夫人一声惊叫,已晕了过去,但听嘭的一声,东边的门扇就砸了个大窟窿,但摔倒在地却不是妞妞,而是掠去接她的白儒生!
众人一阵惊讶,跑过去看,却不是看白儒生,而是看那条快如闪电的鬼魅黑影。
2 . 栗老板
栗老板本不姓栗,也本不是老板。
只是因为那时妞妞天天缠着他说话——
“怪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总是喝酒?”
“怪人,你那么喜欢吃栗子,以后我叫你栗子叔叔,好不好?”
“栗子叔叔,我娘说,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不然会生病的。”
“栗子叔叔,你可以跟鱼塘里的鱼说话啊,听说它们只有7秒钟的记忆,很快就会忘记你说过的话,你不用担心的。”
“栗子叔叔,今天是我爹的生辰,我跟他要了一个愿望,送给你许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就笑了,看了一眼床上已经睡着的妞妞,轻轻自语:“愿望怎么可以要过来,又怎么可以送人?真是傻孩子。”
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妞妞还嘟着个嘴倔强地说“可以”,因为爹爹都答应送给了,她当然也可以送给别人。
他不得不承认肖震天是个好父亲,才会这样宠爱女儿。
大概从那时起,他心里开始理解肖震天了。
谁还没有点历史呢?只是它们有时候就像洋葱,一旦剖开,就会让人很不舒服,甚至会让人流泪。
既不想看到别人流泪,也不想熏得自己难受的人,往往都不会轻易触碰别人的历史,他们会聪明地往前看,不纠结过往。
他抬头看出窗外,天更黑,星更亮,却依旧没有流星。
那天他问她,为什么要把愿望送给他,她说因为自己的愿望太多了,一个机会并不够,那还不如送给他,让他心想事成,不用每天那么难受消沉。
他忽然就感动了,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那你先说说你都有些什么愿望,我再接受它。”
妞妞高兴地站起来,掰着指头数:“我要栗子叔叔不要每天喝酒难受;我要将来长大了像娘亲一样好看;我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我要那只野猫能听懂我的话,不要到处乱跑;我要,我要长青哥哥记得我们的约定;我还要……”
他微笑着:“那我的愿望就是替你实现愿望,好不好?”
妞妞咯咯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你不就成流星了,总能实现人的愿望。”
他也哈哈笑起来,那时候他以为,只要自己能保守肖震天的秘密,肖震天就能永远做何富贵,妞妞的愿望就能实现。
他答应了妞妞的第一个愿望,不再酗酒消沉。
于是他在裕华街弄了个小摊卖糖炒栗子,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栗老板。
按照正常的步骤,到年底,他就可以跟对街迎客客栈店老板的女儿成婚,然后也生个闺女,平平淡淡过完余生。
可是肖震天突然就暴毙了。
短短七天,迎客客栈等大小客栈,陆续来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江湖人。
他知道他平淡余生的计划结束了,妞妞的很多愿望也实现不了了。
可是他现在还是想不通,除了他,还有谁会在肖震天死后来查他的真实身份?又是谁放出的金丝甲的消息?
仇家所为?可据他所知,自从做了何富贵之后,肖震天一直广结善缘,从不与人结怨,若是从前的旧恨,那就又绕回了之前的疑问。
就在他正自思考时,何夫人走了进来,刚洗过的身体还有淡淡清香,湿发贴着头皮垂下。
“谢谢你救了我们。”何夫人一边轻抚着妞妞熟睡的脸颊,一边柔声道谢。
栗老板道:“你们也救过我。”
何夫人道:“我们早该猜到你不是个普通的酒鬼,不然怎么能躲过马蹄。”
栗老板道:“我虽不是个普通酒鬼,但也绝不会像他们那样贪图你们的金丝甲。”
何夫人抬起头道:“真的有金丝甲吗?我丈夫难道不是我丈夫吗?”
栗老板不说话了,这些问题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而他向来是讨厌麻烦的人。
良久,何夫人又道:“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将我丈夫的尸体翻出来?”
栗老板道:“有可能。”
何夫人又开始低泣:“那你能不能……”
栗老板道:“不能。”
何夫人道:“为什么?”
栗老板沉默,然后说:“天亮我们就离开这里。”
何夫人惊道:“离开这里?为什么?我们并不认识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栗老板又不说话了。
何夫人又道:“你说,他们还会再来人吗?”
栗老板道:“会的!”
何夫人道:“因为金丝甲?”
栗老板道:“不错,金丝甲是武林至宝,当初林仙儿为得到它不惜出卖身体,想从李寻欢那里换取……”
何夫人道:“那她得到了吗?”
栗老板道:“没有。”
何夫人道:“那……”
栗老板道:“甲衣根本不在李寻欢那里。”
何夫人道:“那在哪?”
栗老板道:“没人知道,自从金狮镖局被盗,它已消失了十五年。”
何夫人道:“那那些人怎么会认为在我丈夫手里?”
栗老板道:“因为他在成为何富贵之前,是江湖上有名的通天神偷肖震天。”
何夫人忽然道:“那你呢?”
栗老板再次沉默,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很久之后才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我就在隔壁,而且他们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里。”
3 . 真面目
黑暗中的栗老板并没有睡着,他甚至连一点睡意都没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困扰着他。
是谁杀了肖震天?
是谁放出了金丝甲的消息?
何夫人到底是谁?
如果这一切都是她所为,目的是什么?
就在马勇三扔出妞妞那一刻,难道她不担心自己的女儿被摔死吗?
又或者,她很早就知道自己躲在一旁,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辗转反侧,然后听见隔壁木门轻轻开关的声音。
果然是她!
他看着这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出了店门,然后径直朝何府奔去。
何府大门敞开,管家仆从早已散尽。
这边,何家的偏厅回廊里竟已挤满了二三十人。那边,何夫人正循着灵堂方向跑去。跃上房顶的栗老板一边疑惑,一边静观其变。
“我说白儒生,你倒是说说,那个好心给我们送信的人到底什么意思,啊?”一个粗犷的声音问道。
白儒生道:“小生也百思不得其解啊!”
另一个声音道:“怪了,看看咱们收到的密信,都是说想要金丝甲衣,今晚必须赶到凉州城裕华街何府,可是这眼看都快天亮了,也没见着金丝甲的影子啊!”
一个人反问道:“诶,你们是不是以为只通知了你们一家?”
这人回道:“莫非你不是这么以为的?”
白儒生打断他们道:“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我觉得吧,这事蹊跷得很……”
白儒生话没说完,却从回廊尽头传来解答之声:“不蹊跷,是我,通知你们来的!”
栗老板一惊。
众人也闻声回头,不禁头皮发麻,这,不正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的肖震天吗!
肖震天道:“大家不用惊讶,我并没有死。”
马勇三最先反应过来,道:“那棺材里的人是谁?”
肖震天道:“不过是一个被我易了容的替死鬼。”
白儒生道:“对啊,我们竟忘了通天神偷也同时擅长易容之术。”
唐家三友有异口同声道:“那你叫我们来做什么?”
肖震天道:“问你们一件事!”
唐家三友道:“什么事?”
肖震天道:“藏梦楼,你们入,还是不入?”
人群中一阵骚动,马勇三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肖震天也入了邪教?想来今天来的这些人,虽都算不得武林正派,但也还是能分善恶之人,盖因不服威逼利诱,才被你们用这伎俩诓骗了俺们自投罗网,是不是?”
肖震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今天你们已全都在这里,愿意加入的,到我这里服了这粒丹药,便是我藏梦楼的人,不愿意的,天亮之时,便是你们到阎王那里报道之时!”
那个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肖震天,你以为你是阎王爷,想让我们死,就让我们死?”
人群被这情绪带动,又是一阵不服气的骚动。
肖震天却依旧平静,淡淡道:“我不是阎王爷,但你们在这里所有吃过喝过的东西,都是定时的阎王爷!”
人群又是一阵恐慌,高处的栗老板心内却更加五味杂陈,他以为自己已将“何富贵”查得很仔细,以为肖震天是过腻了江湖纷争的生活,才用极残酷的手段走上平常人生,没想到,其中竟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只可怜妞妞和何夫人。
“想好了没有?”肖震天向人群大声发问,然后便陆续有人走向他拿药,不多时,人们已分成两派,一派苟且偷生,一派宁死不屈。
肖震天再次发问:“还有没有想活命的了?”
苟且偷生派个个低头,宁死不屈派个个冷哼,算是回应。
“楼主。”肖震天忽然对着房顶毕恭毕敬,众人一阵错愕,栗老板也感到惊讶,眼下的一切他都看得很仔细,并不曾察觉屋顶有人。
可屋顶上确实施施然飘下一个人来,锦衣华服,裙袖飘飞,将落地时,身形轻轻一转,宛若流风回雪。
“是你!”马勇三、唐家三友同时惊呼。
栗老板也惊愕了,因为那张美丽动人的脸,何夫人的脸!
他飞身下檐。
他已决定离开。
马上就离开!带着妞妞,找一个无人能寻的地方。
他不是神灵,也不是英雄,所以救不了众生,很多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但他不能看着妞妞长成邪教里的罂粟,她那么善良而美好!
他只能倾尽全力,救她一个,哪怕已然失信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