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围城》
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逼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读几首古诗
《沈园二首》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两首陆游的诗。第一首写于75岁,第二首写于84岁。陆游卒于85岁。
这个高唱着“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词人,一辈子都在感念他和唐婉那不幸的爱情与婚姻。
初识陆游和唐婉,是在初中的一堂语文课上,老师整节课一言不发,把两首《钗头凤》用好看的小楷抄写在黑板上,一个字的讲解都没有,而是让所有同学轮流站起来朗诵,直至下课。当时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看到了这满篇的“难,难,难”“瞒,瞒,瞒”,理所当然地爱得死心塌地。
当年沈园重逢,正是盛年之时,感怀自己无可奈何,“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满腔都是困苦和无奈。
而今早已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再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回到沈园,心爱的女子早已不在人世,“桃花依旧笑春风”。陆游感慨幽梦匆匆,却也终于承认,佳人已去,往日不复。痛不再是“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那种痛彻心扉的痛。我竟从这痛中,读到一点点释怀,一点点坦然。
突然想起《泰坦尼克号》,我们都被Jack和Rose的爱情打动。一样的刻苦铭心的爱,一样的家人反对,一样的生死相隔,一样的到老不忘初心。我时常想,他们的故事之所以美,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无法在一起。若是二人都在灾难中活了下来,他们真的能够白头偕老吗?生活不是童话,不是所有的公主和王子都能够live happily ever after.他们不幸,却也有幸,在他们爱情结束的那一霎那,他们还是深爱着彼此的。他们在爱得最热烈的时候分开,就像是邓亚萍在巅峰时期退役,留给世界的,永远是冠军的背影。
读《祭妹文》(袁枚)
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坚贞若是。
亲人逝世,总会从自己身上找到那么一丝一缕的原因,埋怨自己做得不够好,否则何至于斯!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从此以后,过去的日子只存在于记忆中,再没有人能证明那些真实的过往。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阴阳相隔,我只能逼迫自己相信,我烧給你的纸钱你能拿去大手大脚地花,我供奉给你的饭食你能津津有味地大饱口福,我写給你的话你能真真切切地读在心里。
最后一句“犹屡屡回头望汝也”,读来百爪挠心一般地疼。所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次,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