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恩恩的时候我们才十六岁。恩恩说世界是N的N次方,有无限的可能,这是个玄妙而难以解释的话,但他自己很好的诠释了它,数学考了3的3次方,梁熠辉,卫兰还有我,一起祝贺他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据说恩恩生下来就自己嗯嗯发声,他妈妈希望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起名恩恩,但他的青春史就是证明自己跟孙悟空是近亲的历史。打架,旷课,各种恶作剧,他是我们同学聚会回忆青春的重要谈资。
我还留存有一张上学时候的照片,恩恩和梁熠辉坐在草丛里,而我和卫兰背靠背的站在后面,歪过脸看过来,恩恩有着少年的狡黠的眼神。背后的树林郁郁葱葱,泄露着微微的阳光。时隔久远,我记不清为什么聚会,为什么去了树林拍照,却记得恩恩逮住过一条蛇,也记得我和卫兰大惊小怪中,恩恩使劲抡着胳膊,蛇在手中成了一条抡圆的绳子,并将之远远的抛了出去。
蛇的鳞片在微光里闪烁着光芒,飞舞中的蛇从密林的空中划过,诡异而又神秘。那种景象触动了我们,恩恩说要写一首诗或者小说,应该有蜿蜒的蛇,有鳞片的蛇,宇宙的蛇,而后我们在一些含混不清无法连贯的词语中,体会到自己无力描述心目中奇异的感受,转而忘怀于嬉戏打闹之中。
那时候的相机拍出来人脸总是很平,蒸汽熨过一样,虽然长得也是各有特质,却又都是一片空白。相较而言我还是喜欢看身边的朋友,四十岁上下的脸,所有的经历都刻画在脸上,那纹理和褶皱里都是曾经的表情塑造出来的,而相对于六十岁还存在一点想象的空间。掌握一个人的面目,如同暗察一个故事。
而现在,我站在恩恩家里端详着他的遗照。
已经七八年未见了,而那张成熟男子的照片,我需要努力分辨,哪些是我曾经知道的。窗外傍晚的阳光斜照进来,屋子里浮动的尘埃,起起落落。这样一张面容停留在这里,衰老的机会也不会有了。我想了想自己的哀伤,更多是来自世事无常,以及对那张遗照中面孔地陌生感。
生与死之间究竟像什么,我无端的想要给它一个比喻,一个硬币地正面和反面,一条曲线地开始与终止?又或者我们还在梦里,而恩恩已经醒来?
从恩恩家出来,陪我一起的还有卫兰和梁熠辉,钻进了一家小馆子点了火锅。等里面的炭火飞出火星,锅里的汤汁响起咕嘟冒泡的声音。梁熠辉脱去了那件有logo的黑夹克,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讲了讲恩恩的死。
“他是度假去了码头,傍晚的时候开着摩托兜风,不知车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他喝了点酒,开出了路面——“梁熠辉的手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他的腕表也跟着闪烁了一下,“掉进了海里了。”其实梁熠辉也不在场,所以我们都是在道听途说,并在脑海里完善那个画面。
“他就算告别人间也得这么奇葩。”卫兰晃动着蓬松的卷发,“恩恩这样勃勃生机的人,竟然这么早就离开了,也说不定是嫌弃我们这个操蛋的世界。“
后来卫兰又提到恩恩把他公务员工作辞了,自己做生意。而让我唏嘘的还有恩恩曾不管不顾的娶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然后还离了。恩恩的故事,包括最后这样一条抛物线的死亡路径,成了他留给我们最后的谈资和想象。
旁边的一桌喊着服务员买单,一个身材宽厚的女人过来收拾桌子,杯子碟子叮叮当当的杂乱的挤靠着进了一个筐子里,等她将桌子抹干净,终于安静下来,才发觉我们已经半天没说话。
火锅里翻滚着佐料和一些剩下的菜叶,五味杂陈。火锅的热气将整间屋子包围起来,我们在一片弥漫杂乱味道的云雾里,和对人生参悟不清的感慨里,道别。这是我们没了恩恩之后的第一次聚会。
2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一家咖啡厅,我跟卫兰先到,找了舒服的位置。我俩各自点了一杯百利甜咖啡,上面甜甜的微凉的奶油,下面是兑了百利甜酒的热咖啡,除了口感的刺激外,每每用勺子挖开一小块儿奶油,下面咖啡露出来,就容易浮想到坠落,漩涡,矫饰等种种词汇。
”我最近这么智慧的头脑,只滋养了许多如春笋般生机勃勃的白发,你说我是拔还是不拔?”卫兰歪头看看我,“还好啊,别老翻着头发找。”卫兰依然有着姣好的身材,穿着8寸高的高跟鞋,一股不肯迈入平庸中年的气势。
“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嫁人,找一个什么条件的呀?”我突然问卫兰。
卫兰瞥我一眼,“我就要一个我深情看着他,他也深情看着我的。”
“哦,那就是镜子呗。”我回道。
“不好意思啊,让两位美女等,聊这么开心。”梁熠辉进来,略微欠了下身坐下。
“别客气,你现在自己当老板,业务繁忙,可以理解。“卫兰微笑,”游戏产业现在正是好时机呀。“
梁熠辉说:”我这也是这些年总觉得不死心,想要自己折腾一翻,再来一次,说到底活着不就是折腾么。“
“人生见解很深刻啊!”我说。
聊了些闲话之后,梁熠辉郑重的提到他的游戏产品。
“这个游戏我们目前定的名字叫做N次方,我们引入了多重时空的概念,这个如果你关注科幻,这个很多影视剧中都有涉及。我们在普通世界里命运的不可琢磨,每次的选择带给我们的猜测,如果我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而是另外的选择,将会出现什么后果,于是我们出现了第二重时空,而后面我们还有第三重第四重时空,时空之间相互有一定的逻辑关系。“
“这么高大上的游戏?能给我先试下么?”我顿时来了兴趣,“好多年不玩游戏了,现在都做多个时空的了,很科幻啊。”
梁熠辉微微笑表示回头发给我游戏,“只是现在游戏还不是很完善,毕竟开发成本比较高,需要后期投入。”接着他顺理成章的说到了他们游戏的投资状况,目前他们已经有一些大公司跟他们谈,比方业内知名的某某文化公司也想做这一块业务,“他们老总跟我谈注资,一说就是几千万起的,后来我们就婉言谢绝了。”
卫兰眼睛瞪圆了,“干嘛婉言还谢绝呢?有多少人想弄到钱还弄不到呢,你们这就给拒了。”
梁熠辉笑着“我们目前代理游戏部分的业务已经有收益了,我们还想保留自己公司的经营管理,他们若一进来我们就被稀释了,我们不是又做回打工的了么?“
我才刚刚有点明白,卫兰已经频频点头,“历练的可以啊,去南方混了几年老总还真是不白当啊。期待你的公司做起来大啊。“
梁熠辉道,“前期我自己投了几百万了,一个朋友做文化产业的黄总,他也非常看好我们的项目,给投了些,而且他有非常好的媒体方面的关系,我们将来都可以依靠他来推广。现在我看过,没有人跟我们的思路一样,我们是独创性的,但是我们要有水准,必须请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没错没错,我这些年看太多小打小闹的生意,都是做不多久,就都没什么意思了,我看好你这个,这才正经的生意,有想法,有布局啊。”卫兰说。
我笑着看卫兰,就一路点头表示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之前的美容院刚刚转手卖了,倒是有点闲钱,我们可以合计一下,你要不要来一起?“卫兰突然这么说,这让我有点吃惊,我犹疑了下表示不大懂游戏行业。后来我们心照不宣的聊了聊同学情谊,以及怀念了一会儿恩恩。
3.
过了几天,梁熠辉果然在网络上联络我,发给了我游戏,并且说这是个未开发完整的老版本,有许多漏洞,画面也不行,就只能看看思路。我当时忙着一些其它的事情,就只是下载下来。
4月的时候,各种漏洞,修修补补,心烦的事情,都在春来发几枝。然后,我生了场病,似乎以此来躲过一切烦恼。耗在家里的时候就想起了梁熠辉发的游戏N次方。打开来,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明,有很多灰白的门,门没有什么装饰,我进入了其中一间,眼前却是一条老旧的街道,废墟感的建筑,在迷雾一样的场景中,一些表情漠然的人,从我身边经过。空中的树枝没有叶子,却似乎在不停生长。
我探寻着任务的契机,带着梦游的气质。遇见了气质高雅穿灰色长袍的长者,他只是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我便如同受到暗示,是不是树枝的次序有问题?对方点点头,我接受了一个长得像个激光枪的工具,我很快领会了这个工具的妙用,当我将之对准了断开的树枝的缝隙,就能将之连接上,当我想要切断一两个拥挤无用的树枝只要以一种曼妙的姿势轻轻划过长空就可以。于是,我就成了游戏中修补场景树林的人。
这个荒诞的任务设计让我好气好笑,而后发现这个世界是个迷宫,迷宫中有老陈的香油铺子,二姑娘肉店,还有废弃的澡堂,我好像一不小心回到了某个人的少年记忆。而我手中的工具还能够改造迷宫,当我胡乱的拼来拼去,不断的移走一堵墙一个门店,然后发现了一扇门,一扇无任何装饰的门。
我很容易的进入了第二重时空,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有无数的书架,人们穿梭于书架之间。然后我遇见一个抱着书的人,他的话也很有深度,世界太静默,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需要对白。于是,我就开始给那些场景中的人设计对白,让图书馆里所有坐着站着行走的人都开始变得喋喋不休。
我在这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还遇见了一场“爱情”,聊了诗歌和文学,电影和音乐,以及一点科学之于未来的思考,所有浅薄的知识和故作深奥的哲学,达到了相见恨晚的效果。但我还在这里,同时成为了秘密杀手,当然不是用刀或者枪杀人,而是以言语杀人。当言语终有尽时,无可卖弄,爱情的消亡,让第二重的我伤心绝望,我找到了有“悔”字的书之后,另一扇门打开,我进入了第三重。
而这次我注意到,无论我在第三重时空里做什么,前面两个世界都会因为我而时间变慢,但我在这里身体体积缩小,变得轻盈而敏感,像一只苍蝇,又或者一个大点的沙粒,混入到一群沙粒中去,空白的世界里,如风般随行,不知道终极的目的。
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四面的人,四个方向都有面孔,他对我说“我是NN,N的N次方,世界有无限可能性,懂么?“
我回复,”NN?如果是N次方,那所有的N就都应该一样了,那可能性指什么?“
NN揉了揉鼻子,并没有回答。我觉得自己也许找到了第三重世界中的目的和意义,追问“你到底是谁?如何去第四重时空?“
“我是NN,我是这里的缔造者。”他说完就跑了。
为什么叫NN,第四重时空如何到达?我无法继续玩下去的是,浑身难以控制的发抖,外面一直阴雨天,好像在游戏中过了几辈子的困乏。我吞了退烧的药,缩入被中,在昏昏沉沉中仍忍不住想时空之间的逻辑。
某一刻觉得自己能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的昏睡模样,催促自己醒来,“这是个梦境,快起来。”而卧室的门就在旁边,我起身穿行而过,只看到昏暗的街道,有几处灯光,传来歌声,他们在开Party,一片欢声笑语,我看见了恩恩,他也是西装革履,在忙着跟别的人讲话,我喊了一声“恩恩?”他回了头,却茫然的神色。我如同透明,忽然意识到这是恩恩的游戏中的时空。当我紧张的想要返回自己的真实世界,门已经关上了,上面隐约的字体是第四重时空。
再醒来的时候,这种虚假和真实含混的感觉萦绕许久,需要跟谁说点什么来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真切。
我给卫兰电话,卫兰在电话一端告诉我“你说梁熠辉那个游戏啊,花那么多心思琢磨它干嘛,那是个Demo,本来就还没做完善呢。据说他们设计了什么衍生方式,里头有许多古怪的念头,我可不喜欢费那个脑子,还是让我消停会吧。”
我被她说的糊涂:“那你那么主动投钱,不是因为看中这个游戏?“
卫兰笑哈哈地讲:“我是想入股赚钱啊,我没老公没孩子,赚钱就是最大的目的。你看熠辉他都已经拉来那些厉害角色,未来很有机会嘛。再者说梁熠辉混商圈那么多年,做到老总,能力还是有的嘛。”
“那倒也是,不过游戏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自称NN的人,这事跟恩恩有关系么?”
“啊?不知道,我只知道恩恩以前确实是自学过编程的,好像还是上大专自学的,梁熠辉跟恩恩一直有联络的,又或者只是他表示下怀念?”
“好吧,但是投资之前你还是多了解下。“
“嗯,梁熠辉已经跟我约时间谈,你一起来吧。”
4.
“来看看我们的公司结构吧,我两年前就注册了一个互娱科技公司,目前有两个子公司,一个是做游戏代理方面的,目前这个N次方的项目挂在云界传媒的公司下,这个公司还有一部分专门做媒体推介的……”梁熠辉给我看的公司介绍里,有个树杈状的图,一个公司套着一个公司,复杂分岔让我联想到游戏的时空分岔,所谓的无限可能性大约如此,如果一直分岔下去,总会有一个时空能寻找到你想要的?而这一切都被包含在N次方中,N次方又被包含在梁熠辉的话语权的总公司旗下。
“哇,你这考虑的全方位啊,上来这架构简直要上市了呢。“卫兰说。
“你看你,能不能不说那么远大的未来,我这正要介绍具体业务呢。“梁熠辉哈哈地笑。
在他们俩讨论诸多对公司展望性的内容之前,我及时的插话进来:“你上次说N次方不是有四重世界的么,我在第三重之后怎么进入第四重?“
“如果你能玩上瘾,不错,说明我们产品有希望。“梁熠辉点点头,喝了口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第四重时空会是一个掌控一二三所有世界的世界。“
“天啊,这么玄妙?游戏你会玩么?你天天忙着公司架构和投资的事呢,没空玩吧?”我半开玩笑的看着老梁同学,“另外,这游戏跟恩恩有关系么?为什么里面有个自称NN的?”
梁熠辉愣了下,“是这样,恩恩之前自己就喜欢瞎编点小游戏,我这里又一直想要创业,我们一拍即合。这个游戏的思路是他的,名字也是,但他设想中的游戏太难懂,很难实现游戏本身的可玩性,他意外去世前,说是太累了,要休息几天,那会游戏还没有完成。”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能做的就是将游戏让人开发出来,卖出去。”
我默默,后来他俩聊起了投资和股份占比的事情,我则是一直游离状态。自从玩那个时空的游戏,我便有了这个毛病,一不注意就陷入时空的虚幻感,面前的世界仿佛不够真实。即便是赚钱的秘密也无法拉我回来,但是我却跟着卫兰投了些钱。
我说不好出于哪些成分多一些,希望这个游戏做出来,希望自己是参与者,希望老同学能创业成功,希望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诸多的可能性,又或者仅仅希望拥有赚钱的感觉。
11月的时候游戏的新版测试出来了,可想而知的结局是,里面没有什么修树枝写对白的莫名其妙的行为了,都是正经游戏经常会有的寻宝,厮杀,以及拼图和迷宫,画面精致许多,进入下一重时空的任务倒是增加了不少细节,看起来困难重重,庆幸的是,第三重里面仍保留了那个四面的NN。但我没找到第四重,我也没兴趣玩到第四重了。
某些时候我仍会重复那个梦,情节略有差别的是,我不慌张的告诉自己,这是那个第四重时空的梦,我去过了,这样还未等到看到第四重时空的门我就醒来了。
但后来我认为恩恩的第四重时空,应该不会在游戏里,而是指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掌控游戏中第一二三,三重时空里的所有。当恩恩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还可以在他的第三重时空里保留自己的面孔。
恩恩想要掌控他的时空游戏,梁熠辉想拥有公司的游戏,卫兰向往资本的游戏,我呢,也许可以在文字的游戏里增减组合以上所有的故事。他们给我带来激情,也消耗着激情。
而卫兰微信我,不妙的是,市场跟预期的不一样,老梁同学那里的某某老总撤资了,我们赚钱的机会好像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