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七年,福建。
林觉民刚刚放了课,手里抱着刚刚借来的《天演论》,严复先生译来的那西人赫胥黎之文字把他震撼了个遍,他在日记里万分激动的写下:“始知西学之妙”这样的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哈哈,妙极妙极,读此佳言,当浮一大白!
伸手一摸才发现这几日自己妙的太多了,别说浮一大白,小白都没有了。林觉民摸摸脑袋,头顶是刚刚蓄起来的短发,那猪尾巴一样的辫子早就被他一剪刀剪去,那日是他参加科举的日子,他挥毫泼墨在试卷上写上“少年不望万户侯”的句子,抛笔离场而去。
林觉民今年不过十五岁,放在现代也就是一个初中生而已。不过彼时的他却是福建少有才名的神童之流,据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学堂的先生都夸他:敏慧才捷。
不过自从他接触了新学,学堂里的先生忧心忡忡了,那么好的记忆力,那么好的学识,那么好的相貌,不去背圣人之学,不去科举入仕,反倒去钻研什么天文地理的西洋鬼子玩意儿?
唉,古之方仲永,今日林觉民啊!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但他还去接触那些革命思想!革命?革谁的命?他要革大清的命啊!
林觉民合上了书,外面天色已晚,也该去吃点东西了。
林觉民住在福州城外,住舍旁有个小集市,穿过一片林子也就到了,林觉民借着晚光看着手里的书,不自觉就走过了。
他放下书时,已经走到了一条小溪旁边,此时明月已然高挂,他再走两步,倒是一脚踩进那溪里去了,不得摔个一身湿?
林觉民打量了四周一下,认准了一条路,刚刚走出两步,就给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哎,那个秀才,天太黑了我认不着路,你带我一程好吗?”
林觉民闻声回头望了望,就那么一望,他愣住了。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呀?小巧玲珑,眉若黛柳,眸含秋水,瑰姿艳逸,明艳端正。
她穿着一身绣袍,手里却提着一双花鞋,一双晶莹玉如的天足露在外面,小巧可爱的脚趾还不时动一动。
林觉民咽了一口口水:此女只因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识。
“小秀才,你怎么啦?”女子跑到他面前摆了摆手,突然看到他手里的书,干脆从他手里取了过来,刚刚看了一眼,便惊喜的叫了一声:“呀!你也看这个!”
林觉民这才醒了过来,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是本好书.......”
女子把书还到他手上,嘻嘻笑着说:“亏得你还是个男人,怎么比我一个女子还害羞。”
见林觉民不说话,她又笑了起来:“你能带我去福州城吗?我可是问你第二遍了。”
“啊?哦哦,当然当然。”林觉民有些窘迫。
女子也看出了林觉民的囧样,从怀里掏了一个馒头出来:“呐,你一定饿了,我爹说饿的人脑子都不灵光。”
..................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聊,林觉民也忘了他们聊了多久,他只觉得很这个女子真的很投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种在他的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滋长。
那是林觉民第一次见到陈意映,之后五年,他读书,她绣花,他演讲,她为他鼓掌,他被福州知府说成“亡大清者必此流也”,她为了他微笑,心里也开始隐隐担心,直到光绪三十一年,他们成亲。
“你.........爱我吗?”陈意映凤披霞冠,看着眼前的新婚丈夫,问出这句话,害羞地低下了头。
“爱,我一辈子爱你。”林觉民慢慢把脸靠在她的脸上,谁知她却别过脸去:“花言巧语。”
“那你说我要怎么爱你呢?”林觉民轻声细语。
“我们都老了,你还爱我?不会去纳个小的,然后冷落我?”
“哪来的小的分散我们呢?就算哪天我死了,也会留在你身边,成天缠着你。”
陈意映堵住了他的嘴,慌着说:“不许胡说。”
林觉民看着她曼妙的容颜,忽然笑了:“其实与其让我先死,不如让你先死。”
“为什么?”她小脸一黑,有些不开心。
“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林觉民拉住她的手。
“哼,有文化了不起嘛,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也被他堵住了,两个人倒在床上,鸳鸯帐里,无限春光。
.................
宣统三年。
林觉民坐在香港的临江小楼里,手里拿着陈意映给他写的信:
意洞,今天放了樱花假,我就说寒樱不如夏樱,铺了一条河都是很好看呢。
意洞,儿子又在踢我肚子了,我猜他说他想爸爸了。
意洞,西花堂里我想先去种一棵海棠,这样你回来我们就能一起浇树施肥了。
意洞,你不是说下次出去要带上我的吗?说话不算话。
意洞.......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林觉民合上了信,提笔匆匆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心里的满腔愁绪,说起来依然是阳春时节,再过几日.....便是自己起大事之日,若是此战功成,这大清之命,自己必然亲手革除之,不留他一丝一毫之残余!
只是若是失败......
林觉民的脸上苦涩了.......若是失败,便落的天人永隔了.......
杯中茶映墨盏,窗边月是少年。
“觉民啊,此去凶险......你........万望珍重。”一个老者拉住林觉民,叮咛保重。
“张公放心,广州起义事关重大,林某之生死已然度外,只是.........”林觉民像是欲言又止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对那老者笑了笑,“家书一封,张公请受林某一托。”
“但说无妨。”
林觉民抬起头来,俊秀的脸上满是坚毅,清澈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芒:“我死,幸为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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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陈意映。
我是个寡妇。
我的丈夫死了很久了,他死了多久了呢.......
好长时间了,意洞啊,我原来这么久没见过你了........
我好想你........
孙先生找到了我,跟我说了你的事情。
你那场起义到底是败了呀,不过好在.......后来清朝还是被你们这帮人推翻了.......
你为什么不晚几年再去呢.......
孙先生说你是个英雄,你死前也在高呼革命,你说“大清诛我的命,我诛大清的心”。
大清诛我的命,我诛大清的心........
呵呵,大清,也诛了我的命啊.......
没了你,我就已经不能活了啊.......
孙先生把你的信给我了,你宣统三年写的信,现在,民国元年了呀........
孙先生说要给你们定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名号........
我不喜欢名号,我只想让你回来啊,意洞.....
或许我该来找你了,该来找你这个赖皮鬼了......
意洞........
陈意映的手轻轻垂下,那封林觉民的家书被风吹了好远,上面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