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莫随风》:老马不笨

2016年5月8日,于石门。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经:乾卦》

老马是个农村娃,自认为是个笨人。

1995年的秋天高中二年级开学的时候,我们迎来了文理科分班,宿舍也重新分了,就在那年我认识了老马。不过第一次见面互相不认识的时候,老马主动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马XX,YGZ镇BX村的,我脑子有些笨,岁数大点,你们叫我老马就行,以后多照顾。”

记得当时宿舍里面大部分都笑了,看的出来老马的身上有那么一点儿自卑。老马并不高,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中等身材,满脸的的青春痘遗址,疙疙瘩瘩的,一身便宜却笔挺的西服,头发打理的确是一丝不苟,只是有些少白头,再加上一丝严肃的表情,总是让人感觉有那么一丝的苍老,大家即便叫他老马也总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老马的家里也是在农村,离我家也就五六里地,也许是每个月底回家时顺路的原因吧,反正老马和我混的挺熟。

老马是个精细人,有时候他很精明。

平日里老马确实给人笨笨的感觉,他不是很爱说话,尤其是宿舍里一群兄弟在胡侃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地听着,甚至有时候他听都不听,反而自己抱着课本反复的看,或者趁着大家胡吹海吹的时候做上一道题。有时候兄弟们也说他,适当休息休息才能提高效率,老马却总是不以为然,因为他总是说自己很笨,笨鸟就要先飞,还要不停地飞,否则就会摔下来,再也飞不起来了。老马确实给人笨笨的感觉,但是有些时候他确实又很精明,让大家改变观点的事件是一次购物。

当时县城里有一个购物中心,相当于城市里的农村集贸市场,与之不同的一点在于这个集不是逢五排十,也不是逢三七或者逢四八,而是天天开着的,相同的地方是这里也要讲价。记得有一次宿舍的兄弟们一起去买运动鞋,兄弟们都要买回力的那种篮球鞋,商贩应该是温州人,要价好像八十多,年头多了记不太清了,反正兄弟们砍了半天价才砍到了四十多,老马是后来过来的,一通神砍,直接砍到了二十多块钱。这时候兄弟们才发现老马在生活中精明的一面,可能是生活上比我们阅历更丰富了一些吧。

老马很认真,虽然他确实很笨。

那时候高中生的生涯总是被题海占据,尤其是迁安一中,连续多年的全市前茅,更不能从我们这一届断了代,老师尤其擅长题海,除了唐山市组织的期中考试、期末考试、模拟考试等等一系列的考试,老师还非常乐于把北京海淀区的卷子、黄冈中学的卷子、以及各地的相对好一点的卷子,一沓一沓的拿过来让我们练习,做完了还要讲解,好像高二后半年开始就一直在卷子中度过的,现在回忆起来,好像除了乱七八糟的初恋就只剩下了各种各样的卷子。估计老马回忆起来应该没有初恋,他的回忆里应该只有卷子。或许每一张卷子都是老马的痛苦回忆吧,老马成绩一直不好,基本上每张卷子上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题都会做错。但是老马从来不抄别人的,每道题做错了都会仔细听老师讲解,用笔记记录下来,重新再做一次,再做一次,再做一次...实在不会做了,才会去问同班同学,倒不是怕丢人不好意思问,而是怕耽误别人学习,怕影响别人。有时候,一道题要找四五个人问过他才能做出来正确的答案,印象中一道题老马自己做个三五遍就能够做对的情况很少,好多时候都是一道题自己算上十几遍。

那时候我的成绩还不错,除了英语瘸腿,不管一百分卷子还是一百二十分,甚至一百五十分的卷子,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四十九点五,最搞笑的是唐山市的英语竞赛题一百分的卷子我还是四十九点五,最终甚至老师都认为我是故意的考这个成绩而懒得理我,不过其他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这四科,基本上都能考个全校前三四名上去。因为我和老马很熟悉的缘故吧,他经常问我问题,每次也都是认真的给他讲,甚至一道题翻来覆去的给他讲,直到他能彻底的明白。记得最多的一次,一个数学题,我最少给他讲过七八次,最后老马写出了正确答案,但是我却知道,他真的还没有明白,只是觉得耽误我太长的时间了,不愿意耽误了我的学习,却假装明白了,因为我知道后来他又让老裴给他讲了好多遍。

老马并不聪明,但是却很执着。

就在每日题海中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快要高考了,最后几天的时候,老师们终于不再用题海围困我们,放了我们的鸭子,美其名曰自由复习,其实呢,就是让我们略微放松放松,就像人吃的太多了,适当的让我们松了两寸的裤腰带。不过大家依然很兴奋,和兄弟们憧憬着大学的美好,抑或是思考着如何与心中的女神考入同一个大学,唯有老马还在做着他的题。

其实老马已经很勤奋了,所有的同学和高三的所有老师都必须认可,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老马每天早上都是五点左右起床背语文或者英语,他可能是当时整个迁安一中起的最早的,之所以说是可能,因为我不敢肯定是否有那个同学会吃坏肚子或者闹失眠。每天晚上老马都是在后半夜两点左右才会睡觉,那时他在题海中游泳的时间。另外,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马午休,那也是他在题海中游泳的时间。除非哪一天他病了,还必须是很严重很严重的情况,当然感冒发烧啥的根本就不算,不过老马的身体一直很好,干农活锻炼出来的身体总是比城里人要强得多。

努力着,傻傻的努力着,哪怕高考前一天的那个晚上,哪怕高考科目中间的间隙,直到高考科目全部完成的那一天,老马终于歇了,就像连续井下作业几百天的煤矿工人终于见到阳光了一样,虽然满脸的污渍与疲惫,全身都是煤灰与汗水,可是我还活着,并且我见到了太阳。老马当然还活着,而且活的还很舒坦的充满阳光,虽然紧跟着高考结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老马要回去干农活了。当然,我们所有农村出来的孩子都要回去干农活的,只不过所有人都能看的出来,老马干的会很开心,哪怕是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一辈子只能继续干农活,可老马依然很开心,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说尽力了,一百二十分甚至二百分的力他都尽了,还需要关心结果吗?我们这些个所谓比起老马来起码自认聪明了许多的人,如果以后一辈子只能继续干农活又有谁带着老马那样的笑容?

老马很没自信,虽然有一丝期盼。

97年的高考还是考试之后自己估分数然后填志愿,在估分那天我又一次见到了老马,才几天的功夫老马更黑了,黑亮黑亮的,眼神中却有那么一丝以前不常见的灵光,还有那么一丝期盼。其实老马对于名牌和重点是没有任何奢望的,毕竟在班里基本上就没出过后十名,不过还是希望能够考上,哪怕是最烂的大专,甚至是中专也好。不过估分的时候不知道是又被自己的智商击败了,还是那一丝丝的希望要破灭,老马的眉头皱的很紧很紧,一直很紧,紧的连关系不错的几个兄弟都想去安慰安慰他,却又不敢,真的不敢再这种时刻去安慰,害怕再一次的伤害他。

报名还是要报的,老马的报名表上却没有填写重点和一般本科的,只填写了几个不入流的大专,几个兄弟看到后就劝他让他填上,考不上没关系,万一考上呢?后来班主任也劝他,最后老马就报考了当时来说非常冷门的重点和本科,本科现在不记得老马当时报的是什么了,只记得重点里面填的是“鞍山钢铁学院”。

所有人都很意外,老马也很意外。

又隔了一段时间,高考分数下来了,老马高考的分数并不低,那一年重点分数线是五百三十分,老马考了五百五十多,很意外,很多同学都很意外,老师们也很意外,我估计当时校长如果知道的话也会很意外。老马那天到的比较晚,得知自己分数的时候也是很意外,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不管同学还是老师怎么意外,但是那个稳稳超出重点线的老马确实就是那个笨笨的老马,确实就是那个披星戴月在题海中游泳的老马。老马考上了鞍山钢铁学院,一所虽然大家都认为不怎么样但确确实实算是一个重点的鞍山钢铁学院。老马后来也是很兴奋的,眉毛也舒展开来,就像但是七月雷雨过后的夕阳,看起来很美。

老马并不笨,如果以结果论英雄。

老马接到录取通知书了,然后就去了鞍山钢铁学院上学。日子依旧是那么的平淡,平淡的好多人都忘了那个老马,忘了那个夜里两点睡早上五点起的老马,忘了从没有午休过的老马,忘了那个笨笨的在题海里游泳的老马。

或许是缘分吧,终于在四年多之后我们都工作了之后第一次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在回乡的汽车上遇上了老马,其实我们是做的同一列火车,只是老马太安静了,才没有注意到,直到上了回迁安的汽车,才互相看到了彼此。老马也工作了,当时在山东东营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西装依然笔挺,眼神中少了一份曾经的不自信,多了一份激情,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那一路,我们聊了很久。

转眼又是好几年没有看到老马了,电话也没有,高中毕业十年的时候同学们聚了一次会,赶上我老爹膀胱癌手术住院,我也没有过去,好像那年老马也没去。到现在又有很多年了,不知道老马现在过的怎么样,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时间久了总是有些怀念的。

老马很聪明,只是没有人发现。

有一次和另外几个高中同学喝酒吹牛的时候,我们聊起了老马,经过这么多年,兄弟们突然发现,老马真的很聪明,即使看起来笨笨的,和老马比起来,其实我们这些自认为聪明的兄弟才是真的傻,而且还是傻得不要不要的,傻得过去了这么多年还在天真的认为老马很笨,老马真的笨吗?

看起来是,但是却不是,老马是那一届同学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清华北大很牛吗?你能有老马一般的努力,你的成就应该不止于此。你三分钟能做出来的题,老马可能得用三个钟头才能想明白,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只考了一个一般本科,老马是重点!当你们在幻想中做梦的时候,老马一直在努力着;当你们啥都不懂得时候,老马就知道了必须努力;当你们还在谈论梦想与理想的时候,老马就已经在为了理想而努力着。

只是老马的聪明是一种大智慧,所以才看起来笨笨的而已,大智若愚这个成语就是为了老马而准备的。而我们这些自认为很聪明的人,偶尔表现出来的愚蠢,被人称为大智若愚还能沾沾自喜,这纯粹的是在自欺欺人,其实只是大致像一头木鱼!!!

老马是个传说,应该让孩子记得。

回头想想那个笨笨的老马,好多同学都会很懊恼的幻想着,如果能够再来一次高中,一定也会像老马那样努力的,但是时光一去不再来,所以那一届只出了一个老马,而老马也成了传说。不知道别人是否还记得,反正我不会忘记,虽然不能再一次回到高中,去重复老马的经过,但老马带给我的不止那么一点点,我也只能默默的学着老马的样子去沉思、去执着、去努力,默默地学者老马的样子沉默着、谦卑着、奋斗着。

老马的故事我讲给了我的孩子,讲给了我朋友们的孩子,也讲给了孩子的朋友们,今后我还会讲给我所熟知的每一个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有机会成为老马,成为那个识途的老马。老马是个传说,应该让孩子们记得。

此文未得老马同学的同意,如有责怪,愿浮白以赔罪。
写在最后的一句话: 老马,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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