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许多的桥。
桥头上有停下来看风景的人,有匆匆而过不歇脚的人,也许从某处的楼房屋里看出去,能望得见桥墩上生长出的绿色爬山虎,偶尔一两朵娇艳新生的红花,也能望得见石桥下用洗衣棒捶打着木盆里衣物的流水人家,眼光所及处尽是光阴日积月累下的情味,似乎桥上桥下的每一处都蕴含着佛理中彼岸和引渡的意韵。
董卿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从万里之外的大洋启程的,当她知道她回国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她的对面了。
十一月底上海的秋意似乎总是格外浓烈的,街边的树木逐渐变成黄澄澄的一棵,风里带上了些许沁人的冰凉,尤其是在早晚时分,一不留神,就有响亮的喷嚏从嘴边脱口而出。这天,董卿早早吃过午饭要出门去赴约,其实距离她同周涛约定的时间尚早,说好的三点钟见,可是她的内心里从清晨起就开始止不住的雀跃了,越接近相约的时刻就越兴奋,无论她同周涛之间曾有过多少次约会,这样的心情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
“董。”
董卿刚带上大门,就有一个穿着棉质长裙的金发碧眼的女人朝着她一路小跑过来。那是个叫Bella的犹太人后裔,丈夫是美军驻华基地的军官,也是她母亲在研究所的旧识,因为有了丈夫庇护,现在也依然能够做个研究员。
“快,跟我走,去研究所一趟。”
Bella跑过来拉了董卿就走,全然不顾及中国人一贯讲究的那些寒暄问候的见面礼。
“不行不行,Bella,”董卿好容易站住了,拍拍她拉住自己的手,“我今天已经有约会了,不能跟你走。”
“董,听我说,”Bella严肃地看着她,“你现在必须和我到研究所去。”
“为什么?”
“你母亲回来了,难道你能不去见她吗?”
去往研究所的路上,董卿一直在想,母亲怎么会突然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她呢?父亲有没有回来?Bella刚才没有提起,大概是没有。研究所在一片显得有些冷清的街道上,连人烟也比别处稀少,和南京路上那种喧嚣嘈杂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董卿几乎从小就随着父母熟悉了实验室,可当她一想到研究所的实验室和会议室里那种惯有的紧张氛围,她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阵发冷。走到研究所大门外面的路上时,经过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子,董卿记得她不久前来这里时摊主还是那个上了年岁的白发老人,今天却换成了黑头发的小青年,在他的对面还多了一个卖馄饨的和卖眼镜的摊位,而摊主无一例外的都是男青年。有了这几处摊点在这里撑持着,倒是让这处冷清得有点荒凉的地界显出了些生气,但大概是由于前后左右的环境都显得太过安宁了,这几个混杂着烟火气的所在怎么看都让人觉得突兀。
董卿走过那个正在修理自行车胎的青年身旁时,那人抬头用一种略显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顿,然后咧开嘴冲她笑了,董卿稍楞,随即点头回应他,却立刻被身边的Bella给拖走了。
研究所里的人都穿着清一色的白大褂,有的还戴上了白色的棉布口罩,搭配着鼻梁上一副大大的眼镜,似乎所有人都是极度少言寡语的,甚至连点头微笑的虚礼问候都没有,也许他们有的人是笑了,不过被口罩遮挡得严实。董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高腰马裤,服帖着小腿线条的长筒皮靴,剪裁合体又质地柔软的淡蓝色衬衫,袖口有着精致的小花朵样的暗纹刺绣,她想,如果不是Bella领着自己进来,就她这身与此处极其不协调的装束而且又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一定会被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给拦下来。两个人穿过研究所底层,径直去了宿舍楼,Bella扭开门,董卿一眼便看到了倚窗站着的正背对自己的母亲。
“妈妈。”
不知为何,董卿这一声开口,少了久别重逢的热烈与亲切,反而是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母亲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底里是很浅淡的笑意,脸上的神色也是一贯的淡然,就如同她长久以来给董卿的感觉,淡得像一杯透明的白水,情绪似乎永远是波澜不惊的,相比之下,她的女儿就是一杯滋啦滋啦冒着气泡的可乐,刺激又辛辣。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又转过身去把窗户关好,然后拉紧了深色的窗帘,不大的屋子里瞬间便暗了下来,母亲倒似乎很满意,像是不希望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她瞧着董卿,抬手示意她过去,到她的身边去。
“刚才Bella款待了我一顿丰盛的午餐,许多碗碟杯盘还未及收拾,”母亲指指那边厨房里的水槽,“你来得正好,同我一道整理干净。”
母亲一系列的举动和话语让董卿想到刚才在大门口那个自行车摊的男青年打量自己的奇怪眼神,还有在他对面显得突兀的馄饨摊和眼镜摊,她又望望被母亲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似的,刚要开口确认自己的猜想,却又被母亲用眼神制止了。这对董卿来说倒是个无声的印证,她想得应该没错,只是当她又想到几年不见后,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略带命令式的,而母女俩做的第一件事是一同洗碗,而且地点不是自己家却是Bella的宿舍,这多少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母亲拧开龙头,自来水拍打在水槽壁上的声音很快充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母女二人就站在水龙头近处说话,每个字都伴着哗啦啦的水声。
董卿问:“您怎么突然回来了?爸爸呢?”
母亲从那堆碗碟里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盘,带出一阵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盘子上面半点油腥都没有,一看就是没用过,刚从碗橱里拿出来的样子,母亲自顾地把它放到流淌的水柱下冲洗着,眼睛里还是董卿熟悉的那种温柔恬淡的神采。
“他的研究工作很繁重,抽不开身。”
“是吗?可以前我没觉得他的研究工作会那么忙,”董卿也开始动手清洗本就干净的瓷碗,“是因为有了什么突破吗?”
听着女儿惯常的调侃话语,母亲淡淡地笑了:“现在时局不一样了,许多以前处于理论阶段的研究逐渐转入了实验,你以前在苏联时候的导师也已在政府支持下重启他的核研究了。”
“是吗?那可真是要恭喜他了。”
董卿想起他那个叫做库恰尔托夫的导师,是个长相英俊的苏联人,父亲同他交好,所以她在进入大学前便参观过了他在自己的研究所里造出的那台质子加速器,那个时候董卿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展现出了过人的物理天赋,那是连库恰尔托夫都为之赞叹的。
“三年前他被迫搁置了自己的核研究,两年前费卢罗奥夫有关核能研究的学术文章又从英、美、德的科技杂志上消失,而现在政府却开始大力支持他们的研究,你应当知道这是所谓何意。”
董卿模仿着母亲方才的口气:“因为时局变了。”
“是呀,时局变了,”母亲似是在叹气一般,“所以你父亲已经联系好了沪报社的朋友,希望你在毕业之后去做记者。”
董卿不说话,但眉宇里对此番安排有着显见的不乐意,只听母亲又道:“你父亲也许很快就要离开纽约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如果我的假身份被发现,会被复兴社或者盖世太保带走,然后和父亲一样加入研究,并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完全,”母亲摇摇头,把水龙头又拧大了一些,“你所说的两方势力都正在对你父亲展开调查,让你加入研究不过是个幌子,你除了懂原理外更是胁迫他的工具。”
“可他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董卿做不到像母亲那样永远的淡定,她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音量不受控地略略拔高,母亲见状,安抚似的拍拍她拿着盘子的水淋淋的手。
实际上,董卿五岁的时候跟随前往苏联深造的父母离开上海,同年母亲又怀上了身孕,只是不幸小产,短暂修养过后,在父亲的安排下母亲带着董卿返回了上海,几年以后才回到父亲身边。但不知为何父亲在向上峰提交档案时,还是写上了那个不存在的孩子,那些不断来家里拜访的人们都默认了家里有两姊妹,只是从来他们都只能见到一人。后来董卿即将毕业的那年,她所在的大学实验室发生了一次事故,尽管包括董卿在内有部分人员伤亡,但还是发布出了链式核反应的研究成果,不久后,父亲却安排董卿回到上海。在码头上轮船将要启航的时候,父亲把学历、简历、档案都一并交到她手里,她随手一翻看,发现所有档案上的名字和年龄都变了。不去理会她眼里惊异的神色,父亲只是平静地告诉她之前提交给移民局以及上峰的文件,包括出入境记录都已经找关系尽数消除和修改了,从这一时间起,她将以这个虚构的身份长久地生活下去。那是一九三九年,她成了只有十八岁的董卿,她成了自己的妹妹,从此活成纨绔任性的样子,而那个品学兼优的她自己,已在实验室里为科学献身了。
“纸始终包不住火,你只有尽量远离那些环境才是安全的。”
是啊,记者这个身份在许多环境下,往往都是对一个人最好的保护,既能不动声色地掩饰身份,又可利用职务之便获取消息,不至与界断了联系。显然,父亲已替自己考虑周全了,不是在将她送回上海之时,而是更早,从假装自己真有小女儿开始,从安排母女俩返回上海开始,董卿想着,父亲向来善手谈,谋篇布局,步步为营,这一次也如是。
“所以门口那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屋外有眼睛屋内有耳朵,对吗?”
母亲没有回答董卿的问题,只是又不露声色地把水开大了些,这样的动作对她的说法显然又是一次无声的证明。
“由他们吧,最多是把我交给英国大使馆。”
董卿的母亲留学英国时,曾与一个叫Eric的英国同学相恋并结婚,也因此入了英国籍,可婚后不久Eric便因意外去世了,母亲直到回国后才遇见了父亲。
“可你要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母亲慢慢地道,“你父亲原是希望小程能带你离开上海去日内瓦,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跟他走,但现在不行了,你必须去报社。”
“妈妈,我不想这样,”董卿道,“我不想永远活在你们的庇护之下,这让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长大过,而实际上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所以,你更应该懂得你父亲的苦心。”
董卿快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别的解决办法:“我也可以离开这里去重庆去后方,甚至是去别的中立国……”
“不,你不可以,”母亲缓声道,“他们已经展开调查,如果你离开只会引来更大的怀疑和围追堵截,更何况,现在世界上的哪一寸土地不是燃烧着战火?”
“妈妈……”董卿的双眼里闪动着光亮,声音细小而略带颤抖。
母亲拧上水龙头,屋子里迅速地静了下来,然后,她笑着给了女儿一个拥抱:“明天中午你来接妈妈回家去吃顿饭好吗?”
这听上去不像是一种恳切地询问,而更像是某种包裹起来的告别,董卿明白,这意味着母亲不会在上海多做停留,很快她就要回到父亲身边去。她从母亲的怀抱里脱离出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慈祥和善的柔软面容,然后她在那双看似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与自己心里努力掩饰的一隅完全重合。
Bella送董卿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天已黑尽了,而大门口的三处摊点仍旧摆着,只不过看管自行车摊的摊主坐到了对面的馄饨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吃得心满意足。盯梢辛苦,饿着肚子工作可不行,董卿想,原来真的每件事情的安排都是不随意的。
“喂,Bella,组长已经等你很久了,快点过去!”
一个穿白色大褂的男人在楼门口喊着,这倒让董卿猛地想起周涛来,她也等她很久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董卿一巴掌拍向自己脑门,撒腿就往国泰大戏院的方向狂奔,跑出好长一段后,才想起拦下一辆黄包车。等她赶到戏院门口的时候,约定要看的那部电影早已散场,只有零落的几个人站在街边,等待着另一部距离开演尚早的电影。董卿四下探望也没找见周涛的身影,此时她的心情全然不同于白日里那种兴奋雀跃,尽数被焦急和懊恼取而代之。
如果没有经历过,也许就很难懂得有时候过了五分钟,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生命之中的很多事情,若是错过了一小时,可能就会错过一生了。董卿看看手表,自己已经错过约会好几个小时了,照此推算,她大概八辈子也见不着周涛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气恼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深深地把脸埋在里面。
“你终于来啦?”
良久,有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那种独属于某人的特殊腔调好像能透过空气直接把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她们是分不开的,这与相隔的距离是否遥远并无关联。何况那些山川湖海,冰天雪地,骄阳似火,长路漫漫,对于情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董卿仰起头就看到了周涛那张素净的脸孔,眼睛里和声音里都没有不满或者怒气,只是带了些许疲惫平静地看着她,而这平静之下是大片努力掩盖住的欣喜。周涛的双手里都拿着糖炒栗子,这让她刚刚看到蹲在这里的董卿时没有办法腾出手来去抚摸她的头发。
“我来晚了,”董卿满脸满眼的都是委屈,“我不是故意的,我……”
“早就习惯你迟到的毛病了,不过好在你没有失约。”
周涛把右手里那袋还热乎着的糖炒栗子递到董卿跟前,示意她站起来。
“你不生气吧?”
见董卿如此小心翼翼地试探自己的口气,周涛翘一翘唇角,道:“我买了接下来的电影票,要不要看?”
“当然!”董卿忙不迭地回答,见她似乎真的不生气,便接过她手里的糖炒栗子,挽了她的胳膊就往戏院里走。
看这场电影的人并不多,两个人坐在有些暗放映厅里等待着,见旁边的座位没人,周涛便把剩下的几袋糖炒栗子放了过去。
“为什么买了这么多?”
“听人说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周涛道,“可你始终没来,我就只好一直买了,想不到刚买了热乎的回来,就看到你委屈巴巴地在路边蹲着了。”
董卿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暖意,尤其是在和母亲见面谈论过那样令人沉重的话题以后,此刻她的心里得到了最好的抚慰。
周涛语气里又似带了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你都拿回家去吃完,虽然吃多了会不消化,但是如果吃不完扔掉的话,我会觉得很浪费,毕竟之前买马已经够破费了。”
董卿差点没被刚放进嘴里的栗子给噎着,她看了看周涛,道:“你说你要是把人噎死了,算不算是谋杀啊?”
“如果你明天因为吃了太多栗子而被噎死,我会去你家找一份你写过的‘电报’,然后看在我们情谊深厚的份上刻成你的墓志铭,”周涛一本正经地打趣着董卿,“你放心,我会嘱咐刻字的师傅尽量把字刻得大些,至少要刻满整块石碑。”
听周涛这么说着,在想到如何出言反击以前,董卿却又想起了在研究所分别时母亲说要她明天去接她回家吃饭的事情,于是陷入了要不要邀请周涛也过来的考虑之中,手里剥栗子的动作也慢了些。董卿剥栗子时的动作非常娴熟,不管每次从袋子里拿出的是怎样一颗形状不规整或是没有开口的栗子,她都几乎能取出一块完整的栗肉来。
“你好像很喜欢吃栗子?”周涛看着已经成堆的栗子壳问道。
董卿瞧她一眼,然后用一种近乎于诗朗诵的腔调慢条斯理地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再执着于栗子,我想也许是他们嫌弃需要自己动手太麻烦,可事实是他们移情于许多西洋舶来食品,于是这种街头小食就被逐渐淡忘了。”
“从苏联回来后我吃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在码头附近买的糖炒栗子,那个时候天气阴沉,细蒙蒙的雨丝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街上的行人看起来也是懒散的,好像一切对于他们而言都不具有更多的价值。然后我坐上了黄包车,手里捧着一袋热乎乎的栗子,很暖和,仿佛整个冬季都变得平易近人了。”
“我总觉得以后吃到的都再不是那次的味道,但那样的温度却始终没有变化。吃栗子的时候,我会想起那天见到的人们眼中那种闲散安适的目光,在我的心里,似乎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季节和时光里都应该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和温度。”
大概谁也不会相信,这些话出是自于一个国文成绩在圣大永远倒数的学生,不过即便是圣大的倒数第一放在了别的学校里只怕名次也能往前挤进不少。虽然明知道董卿是信口胡诌而来的一番感慨,可周涛竟听出了些微的动容,也许莎士比亚说得对,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是愚蠢的,可下周学校还有测验呢,她有些无奈地想到。
“要不要来一颗?”
董卿又熟练地剥好了一颗栗子,拿在手里的栗肉完整饱满,诱人得很。
“不必了。”
听到周涛这样直白地拒绝了自己的一片好意,董卿不满地瞪着眼把栗子塞到了自己嘴里。
周涛却笑了,身子往董卿的方向一倾,抬手轻抚住她的半边脸颊,贴上她的双唇,低声道:“不必浪费了。”
栗子融化在唇齿之间的滋味是从未有过的醇厚甜美,似乎浓郁得要将彼此的呼吸都带走,就因为这个绵长的吻,后一秒里就连上下左右都再分不清了。
电影院的大银幕上总会演出一些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故事,很多人来看戏,其实不过为了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仍然相信爱情的理由,然后积蓄起一些和某个人走下去的勇气。也许是电影太动人,也许是黑暗里赋予了爱情别样的自由,致使情人们都忽略了一点——生活永远比电影更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