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水兮从黑水潭中捞出浮着的江秋白时,他无心跳无气息,看来像是死透了。
水兮极开心的在他身上摸了又摸,念叨着能摸出什么值钱物来挨过这段时日,却不想一无所获,她不甘心,又“嘶啦”一声扯开他衣裳,看贴身有没有什么家传宝物。这一“嘶啦”,江秋白睁开了眼,看她的手猫爪般在他赤裸的胸口踩来踩去,“你摸够了没有?”
惊的水兮一屁股坐在地上,“诈、诈尸啦!”
江秋白委实无语,瞧她生得这般聪慧好看,却不想竟如此没有见识,江湖上假死闭气的功夫,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江秋白翘家出走,被父亲派人追捕,逃到这灵鹫山,不知怎的脚下一崴,就从悬崖上直勾勾跌了下去,幸好悬崖下是一潭水,否则至少得跌断十根骨头。
水兮“嘎吱”咬了口苹果,捧着脑袋,“也就是说,你是因为不会水,所以才假死闭气的?”
江秋白皮笑肉不笑,“小姑娘,太聪明可是不讨喜的。”
贰
水兮复姓澹台,全名澹台水兮,得知此名的江秋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也太矫情了吧,敢情是你自己取的?”
水兮一本正经煮了碗面条,往桌上重重一搁,“不吃的话,我拿去喂狗了。”
江秋白登时气的说不出话来,可这忘忧谷中,似也没什么可吃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水兮似乎已在忘忧谷中住了很多时日,日日与花鸟鱼虫为伴。不知为何,她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像江湖人,可江湖上有名姓的不曾听闻澹台这一脉啊,约莫是没名没姓的帮派遗女吧。
忘忧谷极深,凭轻功江秋白是爬不上去的,但瞧着水兮周身绫罗,发间钗饰,皆是如今女子最流行的款式,所以她该是近期出过谷的,她定知道出谷的路。
水兮对他的问题丝毫不以为意,“我一个人闷得很,好久都没人陪我说话解闷了,再说知道我的行踪的活人现在也不多了,你确定还要出谷吗?”
江秋白飞起一颗石子砸上她的腰,她方才夹起的桂花糕蓦地坠下,又被江秋白顺手接住,他挑衅似的咬了一口。
“你,你敢点我的穴......”
江秋白一张大脸凑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进她愤怒的眸子里,他靠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快要贴上了,水兮寒毛倒竖,倒吸了一口冷气。
“姑娘,你气喘太大了。”他揪起她,做足了恶狠狠的模样,“说,出谷的路在哪里?不然的话......”他“嗖”的抽出剑狠狠插在桌上,“哼。”
然而丝毫没有吓住她,她似乎是见过大场面的,径自闭了眼冷笑,“少侠真有出息,欺负我这样的弱女子。”
“哈哈哈。”江秋白大笑起来,他解开她穴道,“反正我没什么急事,就当是多个美人作陪好了。”说罢伸手在她美丽的脸上揩了一把油。
水兮一膝盖磕上他小腹,他没防备,被磕的弯了腰去,“你,你这是仗着我不会还手,你......”
水兮欠身福了一福,娇笑道,“小女子不敢啦。”
江秋白冷哼一声,径自走了出去。
暮色至,几点寒鸦掠过,水兮水袖一拂,案上蜡烛倏忽而亮。对晚镜,她仔细瞧了瞧面容,被他摸过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水兮笑,“看来我爹说得对,我这不好好学武功的,的确麻烦,瞧,就这么给人占了便宜去。”
她叹息着削了个苹果,轻轻一按,就有鲜红的粉末渗了进去,她看了看天色,“我得把这解药哄他吃下,他那手若就这样废了,我可真有些舍不得啊。”
叁
草长鸢飞,春暖融融。
江秋白躺在草地上,唇间叼着的柳叶一动一动,回头见那姑娘坐在一株桃花树下看书,拢着发丝,时不时掩面轻笑。
风过,一树桃花落如雨。
那姑娘是极漂亮的,不施脂粉亦眉眼如画,有些浑然天成的美,可他总觉在那看似恬淡的面容下,藏着摄人心魄的娇媚。江秋白揉揉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些,他从前可不记得自己有这般贪色,可是她......她比自己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就是性格古怪了些。
“你在看什么书?笑成这样。”待看到那书封面时,江秋白脸色一变,瞬间将书从她手里抽了去,“你哪里得来的?”
那书名《辟邪剑谱》,是江南第一大门派藏剑山庄的镇门秘籍,唯历任庄主方可修炼,门人连一见都是不可能的,如何会落在她的手上?
“市、市场上买、买的。”她揉了揉胳臂,咕哝道,“真是的,又对我动粗。”
“啊?”江秋白狐疑打开,登时被书中一片大尺度的艳情描写搅的面红耳赤,他蓦地给她丢下去,“你这看的都是些什么!”
“锦凉城热销传奇故事,藏剑山庄三公子江雲的个人传记。”
“哦?”江秋白饶有兴致,“其中怎说那江雲?”
“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薄情寡义、贪财好色......”
江秋白登时拉下脸来,“作者是谁?”
“红袖招的老鸨白小仙啊。”
江秋白“嗖嗖”拔出了剑,咬牙切齿,“我非将这信口雌黄、诬陷栽赃的女人大卸八块不可!”
水兮似被吓了一跳,“这么残?你,你哪个门派的?”
江秋白狠狠将剑插在地上,“没有人告诉过你吗,藏剑山庄江雲,字秋白。”
此刻水兮的表情异彩纷呈,她直愣了许久,可那饶有趣味的眼神盯得江秋白毛骨悚然,甚至还打了个哆嗦。她那迷人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纤手一指,“喏,出谷的路在那边,你快回去吧。你这样有背景,我救了你的命,你又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这样久,便拿五万两白银来酬谢我吧,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江秋白想,你算哪门子的救我啊?
好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水兮捻着鬓前一缕发丝冷笑,“少侠,假死闭气撑不了几个时辰的,而你又不会水,若不是我好心将你捞起来,你可是要淹死的。”
好心么?江秋白嘿嘿笑了,他将她拖过来,附耳低声,“你放心,我会回来。”
水兮往他肩头重重一拍,“你们藏剑山庄是名门正派,我信得过,你定不会为了这点小钱逃走的。”
江秋白无奈,“我不是说这个。”
回头却见水兮傻呵呵的笑,好似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已完全沉浸在捡到五万两白银的乐呵中,他有些泄气,狠狠敲了她的头一下。
水兮像只炸毛的猫,“你又占我便宜,再加一千两!”
江秋白干笑了两声,心想我若亲你一下,得折算多少?
肆
江秋白拿着一沓银票再次来到忘忧谷时,水兮正伏在榻上笑,大笑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直抽搐。江秋白想,不会还在为五万两银子乐呵吧?
江秋白唤她几声,她没有答。他突然发现不对了,忙解开她的笑穴,她就软绵绵从榻上跌了下来,跌在他怀里。她已这样笑了一天一夜,如今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直愣了很久才缓过来,缓过来后哇的一声哭了,若不是他恰好赶来,她只怕是要笑死在这里了。
江秋白怒极了,“谁做的?”
“白、白小仙。”
江秋白有些纳闷,自己出谷后,为《辟邪剑谱》的事的确寻至红袖招,将那造谣生事的白小仙狠狠打了一顿,可白小仙怎会知道忘忧谷,并因为此事寻上水兮?
“不对啊,白小仙怎会知道我们的关系,来寻你报复?”
水兮裹着被子缩到墙角,“我和你没关系!”
江秋白只当她是被吓到了,心里也愧疚得很,便无限怜惜将她抱了过来,好生抚慰。约莫真是笑惨了,水兮像一只温顺的猫,缩在他怀里吸溜鼻子,“少侠你知道嘛,我爹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偏偏要将我嫁给一个素未蒙面的浪荡公子,连聘礼都收下了,我没有办法才逃了出来,躲到这里。”
“想必聘礼是五万两,难怪你问我要,是想还了他们吧。”
恰在这时,忘忧谷的柴门吱呀一声洞开,“哎呦,澹台水兮你个小妖精,又背着姑奶奶我去骗人了呀。”
黄金灿烂的金光直闪伤了水兮的眼,是插了一头金钗,满身都佩着金饰的白小仙,她未进门,便能听见珠玉叮当的声音,而进门后的白小仙惊呆了,“你,你们两个......”
水兮往江秋白怀里一缩,“就是她,给我打!”
江秋白转头看了白小仙一眼,“你还敢来呀。”白小仙整张脸都绿了,她讪笑着退后,一退后就绊倒在门槛上,哎呦一声。她气的直打哆嗦,“澹台水兮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怕你笑死在这里,特地赶来解穴,你,你竟叫他来打我!”她转身,一个轻功踏上枝头,隐去后忘忧谷还回荡着那声怒吼,“澹台水兮你给我等着!”
水兮吸溜鼻子,“你,你把她怎么样了,她这样怕。”
江秋白将十万两的银票塞到她衣裳里,“打了一顿,勒索了十万两。”
水兮惊呆了,“你勒索了她十万两!”
水兮闭上眼不忍细想,那白小仙是出了名的吝啬鬼,让她狠心吐出十万两,是得将她打成什么样......
伍
五万两纹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这时的江秋白是不好从藏剑山庄拿钱的。
最近江湖上最轰动的新闻便是,缠斗多年的藏剑山庄和魔教五仙教休兵停战,不止如此,两派更是联姻,结为秦晋之好。
这几年,正道式微,五仙教势力极盛,而教主顾不凡却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突然提议握手言和,并将女儿顾漪云嫁与藏剑山庄,彼时藏剑山庄只有三公子江雲尚未娶妻,为天下苍生起见,自然是极欢喜的应下了这门婚事。
算来娶魔教妖女,藏剑山庄众人多是忿忿不平的,不知未来的三少奶奶是个怎样的邪魅妖孽样,江秋白自然是极不愿的,他同那魔女素未蒙面啊。任凭庄主怎样的以天下大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允诺他日后可以多纳几房小妾,可他就像一块顽石,逼的狠了,一走了之,所以才有了庄主的大肆追捕,他的不慎坠崖,还有......遇见水兮。
江秋白赠了水兮一支碧玉簪,水兮恰恰是极喜欢玉的,自是乐的合不拢嘴。江秋白极喜欢她笑的模样,觉着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他想要她一直笑下去。他有时觉着就这样在忘忧谷中呆着多好,望着她安静看书或采摘野果的模样,便足以忘忧了。
江秋白咬着柳叶儿,“喂,水兮,你这样逃避着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你会被你爹找到,抓去嫁人的。”
水兮叹,“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江秋白凑上来,“不如,你告诉我你爹是哪个门派的,我前去提亲好了,藏剑山庄声望也不差,聘礼嘛,我也早就给你了。”
水兮拿了颗樱桃砸他,“你都自身难保啦,五仙教可不是好惹的。”
江秋白用嘴将那樱桃一接,上前就攥了她的手,“我们可以浪迹天涯,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我怎的都比你说的那浪荡公子强啊。”
水兮噗嗤笑了,“哪有那样容易,你这人我也不了解,按白小仙的说法......”
江秋白黑了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忘忧、忘忧。可江秋白和水兮到底是没能忘忧多久,藏剑山庄的剑客们寻到这个地方时,水兮正在煮着一碗荷叶粥。前来寻江秋白回去的头领起先还能同江秋白好好说话,最后自然是翻了脸,老庄主说了,若寻到将三少爷不惜一切的给带回来,只要活着就行。他们打起来时,水兮就倚在门口,攥着一缕青丝,含笑而望。
江秋白抽身掠至她身边,“你进去。”
“哦。”她漫不经心。
便也正是这个细节,入了那头领的眼,他飞身上去抓住水兮,一把尖刀横在她脖间,水兮极厌恶的皱了眉头。
那头领暧昧笑,“公子,跟我们回去吧,娶了魔教圣女,你同这姑娘也还是有机会的。”
水兮极无辜的摊摊手,“我很怕死的。”
江秋白冷哼一声,他摔下长剑,“好。”他望了水兮一眼,“我会回来。”
水兮笑,“不用了,我这人胆子很小,又特别怕死,你少拖累我了。”
江秋白的背影僵了一僵,又听水兮在身后漫不经心,“中原正道,也不过如此嘛。”
他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瞪着瞪着又噗嗤笑了,说,“你等我。”
陆
江秋白一走就是三月,他不在,水兮偶尔觉着不习惯,夜深时,忘忧谷到底有些孤单,夜风吹起也凉飕飕的,她一直都一个人。闲来无事,水兮又抱着那本《辟邪剑谱》看了起来,看到那些极搞笑的情节,竟是怎的也笑不出来了。江秋白这人,委实讨厌得很,她不过倚榻做了个梦,梦里也是他敲她头的模样,那样戏谑的神情,委实让人恼恨。
今夜已是七月初六了,七月初七便是藏剑山庄同五仙教的联姻之日,真是个好日子啊。七夕,七夕乞巧,鹊桥相会。水兮在忘忧谷中生了堆篝火,此番还是夏日,夜里却怎的这样寒?
水兮用树枝狠狠戳了把篝火,看那火苗一跳一跳的,她闭上眼说,“水兮啊水兮,这局,你还是赌输了。”
夏虫低低叫时,她忽然开始难过起来,她不得不承认,他的那句“等”,的确是烙在她心上的。她从很远的地窖里挖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拎着边走边饮,尚未走到小茅屋,她便醉倒在路旁。
江秋白抱起她时,她醉的很厉害,直搂着他脖子笑呵呵唤,“秋白,秋白,你怎么才来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江秋白笑,心念我猜的不错,你果真是喜欢我的,却一直嘴硬。月色迷离,映的这醉酒姑娘美的脱俗,美到妖冶,江秋白想俯身吻她一下,却想了想,生生停在她唇边半分,他只刮了刮她鼻子,便将醒酒药塞进她嘴里。
清醒后的水兮只望着他笑,像从前那样。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没说,只端了碗粥给他。江秋白拉住她的手,她也不躲开,只抿嘴浅笑,江秋白白了她一眼,“现在胆子肥了,不怕死了?”
他不喝粥,只用力将水兮往怀里拽,她转身笑吟吟的躲开了,他就抚额叹,“可是我好怕啊,我这大婚一逃,可是将五仙教得罪了个干净......”他将她箍进怀里,“我这都是为了你,你还躲。”
江秋白本想寻到水兮后同她一起离开的,却没想到前来寻他的人,竟来得这般快,几乎同他一前一后。可这回来的不是藏剑山庄,而是五仙教。
不对,他逃婚的消息应还未传出,如何五仙教......
他面色登时煞白,他将水兮塞进地窖里,咬牙说,“你藏好了,你听着,这是我最后一回连累你,我若未死,就会回来,我若死了,你......”
他干干一笑,便盖上了地窖盖子,却并未看到水兮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
江秋白推开门,发现五仙教阵容强大,连教主座下左右护法都来了,委实令人绝望,便是江秋白,亦捏了把冷汗,他明显没有正面对上这一群人的实力。
却听木门“吱呀”一声洞开,江秋白绝望想,这女人不会就这样出来了吧,同前次一般的不听话。回头正是水兮,而今她换了一身衣裳,大红喜服,轻纱遮面,朱砂点染,眉眼如画,一条金色的纹络自眼角开至眉端,一如春日里最艳的花,惊艳了韶华。
五仙教教众齐刷刷跪地,“属下见过圣女。”
水兮拂袖,“列位请回吧,告诉教主,本座已是藏剑山庄江三公子的人了,喜服都换好了,自然是不会再逃。”
左右护法面面相觑,圣女逃婚多月,教中已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寻找,二是遣人代嫁,而今终于有了圣女消息,率众来请,局面却是这般戏剧化。
江秋白干咳两声,“既然你们家圣女都说了,那,那大家便散了吧。”
水兮瞟他一眼,“那你,还不快过来?”
水兮拂袖,霎时亮了一屋的红烛。江秋白无奈抚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
怎样一回事?澹台水兮原名顾漪云,五仙教教主顾不凡的独生女,却生性懒散,不喜习武,顾不凡因了此事总担心她在争斗中无辜被伤,因而选择停战并将她托付给声名极好的正道藏剑山庄,这样正道便无人可伤害她,至于邪道,有顾不凡在,自然无人有这个胆量。用顾不凡的话说,便是,“女儿啊,为父为你连江山都不要了。”
可这女儿偏偏不领情,为躲婚下足了功夫,一面出逃,一面拜托好友白小仙写书诋毁江雲,以求教主看到后因为他不是良人而收回成命。白小仙看在情分上鼎力相助,却引来江雲血腥报复并被敲诈纹银十万两,气不过的白小仙至忘忧谷点水兮笑穴,罚她笑一天一夜后自去解穴,却意外撞见一段情事,所以她那般愤怒,认为是江秋白和水兮联合起来敲诈她的钱财......
到底是一场姻缘错,却所幸千回百转,终于绕回了原点。
水兮牵着江秋白衣袖,敛目低笑,江秋白问,“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过去嫁给你了,不过......”她缠着发丝眼波流转,“那样的话,你会被我打的很惨。”
江秋白一个点穴落在她腰上,一只手便将她扶上了床榻,他笑嘻嘻说,“你方才对下属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作为圣女,可不能随意诓骗啊。”
水兮恨恨瞪他,江秋白敲了她的头,“我知道你的本事在用毒上,可惜你的武功实在很烂,你舍得对我用毒吗?恩?”
水兮闭上眼睛,盈盈笑着不再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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