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外伤科502病房靠近西北角的床位,有这样一幕映入人们的眼帘——
老范赤裸着上身,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左胳膊肘儿处因粉碎性骨折,较正后打着笨重的石膏。而且头部有几条伤口刚刚做完缝合,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将他裹缠得,如同戴了一顶样貌丑陋的帽子。左眼处大大小小的伤口虽然深,但庆幸的是都没伤及大脑,前前后后缝了几十针,而且已经肿胀得不能视物,淤青的样子着实触痛人心。此刻,老范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他,酒兴早已全消,来时的路上,心里一直都在赌气的事儿,此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紧咬着牙,脸色苍白,看样子大多是出血过多的缘故,此时的他,目前最最迫切的,怕就是要忍住一拨接一拨的疼痛了。
五妹的额头有一条伤口,也早已处理完毕,小孙子的额头倒是缝合了好几处。此时的孩子,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在和爷爷赌气,小嘴噘得挺高,仰躺在奶奶的臂弯里,眼睛半睁半合地,将要睡去。
看着重伤的丈夫,五妹又一阵莫名的难过涌上心头。
“你可帮了我大忙啦!等以后再谢你呀!”于嫂一边将她眼角蜇伏了几十年的皱纹笑开了花,一边顺手抹去嘴角往外冒着的一溜唾沫星子,摇晃着她那胖墩墩的身子走了。
五妹微笑着无奈地摇着头。
五妹居住的村子距离镇上大约得有二十几里路的光景。这个小村子地处低洼的吉林省东北一角,虽然雨水多时,农田难免会受水的气,但奈何老天庇佑,雨水似乎对这个小村子格外开恩,总是在它雨水饱足时便立刻止住。所以这些年来,这个小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们,都还过着相对安定、富足的生活。
五妹今日要去镇上的三哥家喝喜酒。三哥家的女儿出嫁。五妹早就把给侄女的大红包准备好了。侄女打小就和她最亲,一转眼这孩子都长大了,要做人家的媳妇了,想想,五妹就高兴得嘴角绽开了花骨朵儿。这当儿,于嫂就匆匆忙忙地赶来,求五妹给她捎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五妹在村子里是心善得出了名儿的。她生着一副天生的瘦脸,五官还算端正,身材细高。但你可千万别看她长得瘦弱,家里的农活儿,她没有一样落后的。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儿,多半都是她在操持着,而且手脚干净利落,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五妹的热心肠换来了村邻们的信任与好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爱找她帮忙。她呢,人家求到身上了,从来都不会推脱,总是满脸堆笑地应承下来,且也从不让人失望。
五妹一边温柔地催促着丈夫老范赶紧将摩托车彻头彻尾地检查一下,加好油,一边给她的小孙子豆豆洗漱穿戴。
老范也乐得听妻子时常这样轻声絮叨着让他做这做那,毕竟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早已习惯了妻子的热心肠。他轻轻地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便把摩托车推到院子里。
五妹帮豆豆穿戴整齐后,也开始给自己梳洗打扮。镜子里的她,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依旧头发乌黑,面容光鲜,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已经是一个做了奶奶的人了。五妹穿上她新买的藕色碎花短袖,青色牛仔短裤,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几个回合,才满意地走出里屋。
“奶奶,奶奶,我要买饼干!”豆豆尽量拖长了娇滴滴的声音,在院子里喊着。
“好好好!乖孙子,咱们先去买饼干!”五妹对这个小孙子疼爱得恨不能给他上天去摘星,下海去捞月,更别说是买点小零食吃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牵着孩子的手走向村里唯一的小卖部。
小卖部座落在村子最北头的公路南。虽然规模不算大,但一些琐碎的生活用品还是有的,尤其是孩子们喜欢吃的小食品,种类可真不少。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把它当成乐园。
五妹给孩子买完吃的,就兴匆匆地领着孩子往回走。途中遇到一位外村来收鸡收鸭的陌生人。这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乌青色的衣服,面貌倒是肃冷了些,冷眼乍一看,让人心头一凛。他缓慢地骑着摩托车,好象是担心车后左右两侧挂着的铁丝笼里面的鸡鸭会一不小心从里面窜出来似的。道路一颠簸,鸡鸭就从嘴巴里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孩子嘴里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对奶奶说:“奶奶,这个人长得可真黑呀!”五妹笑着不语。
孩子一边蹦跳着嬉闹,一边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
“奶奶,奶奶,你看!那个黑人怎么站住了?”是啊,五妹转回头去看,可不是嘛!只见距离他们大约200米处,“黑人”将车子停放在马路右侧,看样子好象没熄火,车后的烟囱管子里还在往外冒着轻烟。“黑人”还警惕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下,弯下腰去好象捡起了什么东西,便匆匆忙忙地骑上他的摩托车,消失在远方了。五妹心里还纳闷:莫非是捡着金元宝啦?
这时,老范已经将车子检查完毕,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抽烟。正好一枝烟也刚抽完,他看到五妹领着孩子进院,就用右脚狠狠踩灭了烟蒂,大声张罗着准备出发了。
“呀!糟糕了!老范,我的钱丢了!”
“什么?丢多少?什么时候丢的?”
……
偌大的一个小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农户人家里丢了五百元钱可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老范平日里一直节俭得在村子里出了名儿,成天口挪肚攒的。再说这几百元钱,可是准备要送给侄女做红包的,这一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怎么能让人接受得了呢?这可让老范一改了往日的沉稳作风,别看他平时闷声不响地,就知道干活儿,在这关键时刻,他的一家之主的风范完全地表露无遗。只见他在院子里大吼大叫着,孩子被吓得小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担心爷爷会一不小心吃了他似的。五妹眼里早已噙了泪花花,咬着牙硬是忍住了不让它们掉下来。
“奶奶,是不是被那个黑人捡走了?”孩子声音抖颤着说。
豆豆的一句话,让五妹突然顿悟。仔细回想“黑人”的种种举动,确实十分可疑。唉!可是现在都回来这么久了,更何况她是亲眼看见他骑着摩托车飞奔而去的,若确定了,也早找不到人了。想到这儿,五妹满脸沮丧地垂坐在了石凳上。
门楣上方的雨答下面,在端午节时挂上去的紫红色大葫芦,在微风里无声地摇动着。东北角的铁笼子里趴着一只饥渴难耐的狗,它的舌头长长地耷拉着,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随时都准备要冲出“牢笼”,重获自由。园子里有几只大大小小的蜻蜓一会落在柿子秧上,一会落在茄子叶上,似乎也被这小院里的紧张气氛所窒息得不知所措似的。
老范低垂着头坐在石凳上抽烟。他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早已被多年的烟龄染上了浓重的暗黄色,一看就知道是焦油长期熏陶的结果。烟火的光这会儿正隐藏在烟灰里故作委屈,一枝香烟的下半截,一串长长的烟灰正在苦恼地荡着秋千。
老范中午和邻居大哥喝了点烧酒,此时的酒劲正旺,刚才的“丢钱事件”,引发了他的雷霆之怒,但此刻,他却如同一根已经被点燃但却没能立刻飞上天空爆出脆响的“二踢脚”,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五妹一声也不敢出,拿好要带的物品,就立在车子一侧,等着当家的发布命令。
也不知过了多久。园子里的蜻蜓、蝴蝶、蜜蜂好象都不知道逃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笼子里的狗好象重新获得了凉爽,此刻已经闭上眼睛,似已甜甜睡去,只剩下门楣下的大葫芦还在不厌其烦地摇。
“老范,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就别生气了——啊!”结婚二十多年,五妹一直对丈夫言听计从。
老范看也不看五妹一眼,只是低声地嘀咕着:“总是帮人家做这做那,也没见你落点啥好!”说完就气乎乎地说:“走!”
五妹委屈着脸,将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领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坐在车上。
村里通往镇上的路不好走。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车辙深一道浅一道的。每次坐在丈夫的车上,五妹总要柔声细气地叮嘱丈夫:慢点啊,慢点啊!可今天——
话说这老范今天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中午大哥请吃饭。话里话外地,告诉他年年承包给他种的二十亩地,眼看着年景大好,来年想自己种。这本也不算什么事儿。即便大哥不肯把土地承包给他,他就是多花些钱,从别人那里去承包,也是完全可以的。可俗话说“坏事不分家”。虽然这事不算大,也让他心里不顺,偏偏又弄丢了五百块钱。这可是触疼了他的心窝窝啊!一路上,五妹和孩子大气也不敢出。从这位轻易不出声的老范身上,此时散发出来的,除了浓重的酒味儿,再就是一种传说中有巨毒的气体了。
老范越想越气,右手的油门,左脚的脉速,都同时疯狂地咆哮起来了!车子行至距离村子大约有五里路光景的大沙坑时,一辆拉满了红沙的大解放闷哼着从公路西南角的小路慢腾腾地驶来,还有一小段距离,转向——
说时迟,那时快,当老范发现这庞大的“不速之客”时,右脚下的刹车好象也被这险象吓坏了,怎么踩也不听话了。“完了!”老范心头划过一念,“这辈子算是玩完了!”
大解放如同一头笨重的老铁牛,不急不徐地继续行进着。好象压根儿没看到这辆因惊惶失措而飞奔出去的“弱者”。
一阵刺耳的车胎摩擦路面而发出的声音,一团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什么东西骤然碎裂了的声音,划破了这因暑热而几近窒息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