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从离家和苏阿姨结婚之后，几乎和儿女们再无联系。偶尔，朋友们提到父亲的情况，萧潇都赶紧岔开话题，家暴的阴影，让她一想到父亲就不舒服。
大哥20出头的年纪，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二人感情很好，但准岳父一直嫌弃大哥太穷。女朋友未婚先孕，是对双胞胎，哥哥和女朋友都想生下来。但岳父放话：“买不起房、找不到好工作就不能结婚，不然以后小的出来咋生活？难道跟着你们去喝西北风？”
为了女朋友和未出世的孩子，大哥放下自尊去求父亲帮忙。父亲当时是有能力帮忙的，他有积蓄，也有朋友掌握着实权，帮大哥安排个体面的工作并不困难；但他不仅没帮忙，反而斥责大哥不独立，冠冕堂皇地讲了一堆人生大道理。
大哥的婚还是没结成，双胞胎孩子也没能来到这个世上，女朋友含泪远嫁，两个有情人从此天各一方。大哥消沉了很久，虽然追他的女孩子的挺多的，但他一直没有结婚，每回喝醉酒，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会喃喃自语：“如果当年我们把娃娃生下来，现在也有这么高了吧？我们的是两个娃娃，两个娃娃……”
二哥部队转业回来时，想考个驾照当司机，但家里真凑不出那2000块钱。母亲鼓足勇气去找了趟父亲：“”这么多年你对孩子们不管不问，一分抚养费也没给过，如今儿子大了，需要用钱了，你能不能多少出一点？”父亲说：“没有钱，帮不了，你能养大他们，将来他们孝顺你，我又不用他们孝顺。” 二哥听说了，很心疼母亲：“妈，以后再难也别找他，我们都长大了，咱们不用他！”
不久，苏阿姨的儿子也转业回来了，父亲出钱给他买了辆皮卡车，他在家开了个超市，来来回回开着皮卡车运货。母亲看到了，生气地说：“这辈子就花钱替别人养孩子了，自己的儿女不管不问，将来他老了，找上们来也不许管他！”
二哥被分配到加油站当加油工，很单调的一个工作；带他的师傅人很好，看着二哥整天跑来跑去的忙碌，师傅把他叫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年轻，应该继续读书，干这份工作你的一生就都耗在这里了。”师傅的话给二哥很大的启发，想想一定要离开这个困顿的小城。他又重新参加了高考，考中了乌鲁木齐市的大学。
二哥毕业后就留在了乌市工作，结婚生子都没有用家里一分钱。后来又给家里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新楼房，全家才离开了那个住了几十年的老四合院，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大哥也学了理发的手艺，和朋友们合开了一家理发店，靠着手艺和好人缘，收入还不错。萧潇也在信用社工作了，只有小妹妹还在读书，但家里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母亲肩上的重任，被孩子们分担了。
开始频繁地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是在父亲70岁之后。苏姨的儿女都已成家，生活过得不错；前几年苏姨带孙子、孙女住儿子家，后来苏姨的女儿也生孩子了，苏姨又带外孙；虽然在外人看来，苏姨的孩子是父亲帮着养大的，但他们不这么想。父亲脾气暴躁，不太好相处；又好吃，比较难伺候；眼看着母亲也60多了，不想让母亲这么操劳；他们只接了苏姨一个人和他们住，父亲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
父亲郁闷的时候，也会骂他们白眼狼，会登门请苏姨回家，也和养子养女吵过。但他越是这样，越不受欢迎，这个雏鸟长出鹰翅膀的家庭，他早已被拒之门外。街坊邻居都带着几分看热闹的闲心，传着各种版本的谣言。
父亲仍旧住在老四合院里，这是早年单位分给他的老房子。没有装暖气，一到冬天房间里就冷飕飕的，等生炉子才能住；生炉子对于独居的老年人来说，比较容易失火，也比较容易一氧化碳中毒。一想到苏姨和孩子们住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吃香的喝辣的，自己老了在这老房子里受罪，父亲就一天到晚骂骂咧咧。
母亲听老街坊们说起这事，忿忿地说：“自作自受啊！当年猪油蒙了心，差点夺了我们娘几个命。”
父亲一天天地衰老了，本来朋友就不多，现在就更寂寞了。有一天，萧潇突然接到了苏姨的电话，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要来的电话号。“萧潇，我知道你大哥不管家里的事，只能和你说了哦！你爸爸要跟我离婚。不是我不管他啊，你知道的啊，他脾气倔得很，嘴巴又刁，我现在一身病，也没有力气伺候他了哦！”苏姨里电话里语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萧潇一愣，随即明白了苏姨的意思，冷冷地道：“是不是你的儿女都大了，能养你了，他没利用价值了？”“萧潇，你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哦！”“是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抢走我爸爸的时候，让我们吃了多少苦？如今他没用了，你又想把他推给我们是不是？”萧潇生气地挂断了电话，觉得天下竟然有这种人，做了最恶毒的事，还要花言巧语地给自己找理由。
从朋友那里，萧潇得知了父亲离婚的真相。这么些年，父亲的工资退休金，一直是苏姨在管，苏姨不回家之后，父亲便更换了退休金账户，一个月4000多元退休金苏姨再也拿不到了；另外，父亲的那个四合院要动迁，大概能够分两套三室一厅的楼房，苏姨想要直接写她儿子的名字，等父亲过世，这房子就留给他儿子。父亲第一次违背了她的意愿，坚决不肯。苏姨以离婚相威胁，父亲就离婚了。80岁了离婚，父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去的民政局，工作人员都深感意外。也许是父亲活到了80岁，才看明白这一生，苏姨对他的利用。
不久，萧潇也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萧潇，我的四合院动迁之后，可以分两套好楼房，你们几个商量商量，将来写谁的名字？” 父亲开门见山，他特别害怕萧潇不听他说，就直接挂电话。萧潇沉默了几分钟，低声道：“我们都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房子，谁给你养老，你给谁吧！”“萧潇，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们恨我，可是我已经离婚了。”那个曾经几乎可以掌握他们生死的父亲，讲话突然变得这么委屈巴巴。
回去处理母亲遗产的时候，萧潇还是去看了一趟父亲。老房子破败不堪，都已经初春了，房间里还是阴冷的很。父亲无限欣喜地看着萧潇，以为萧潇原谅了他。萧潇看着狼狈不堪的父亲，想想十岁之前也曾对她好过，默默地帮他交了动迁分房的几万块的手续费。父亲终于搬进了有暖气的新楼房，还有一套，萧潇帮他出租了，加上退休金，刚好够他平时的药费和生活费，并拜托街坊邻居平时帮忙留意一下。
父亲没能熬过86岁那年的冬天，病重的时候，对门的邻居通知了萧潇，萧潇回去了一趟，父亲终于像那些负责任的父亲一样说了一些临终遗言，说把房子留给萧潇，房本上是萧潇的名字，但至死都没有为自己当年对子女的遗弃说一句抱歉。
萧潇把父亲的房子卖了，买了块墓地，通知了父亲老家的人，办了追悼会。其余的钱，她给平时照看父亲街坊邻居和父亲老家的人包了红包，分掉了。萧潇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放下过去，成为了那个替父亲送终的人。
父亲这一生，贪嗔痴慢疑，爱恨情仇，最终都化作了一抔黄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