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哥哥,名字叫祥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跑去他家打游戏。
祥子哥哥的身材修长,谈吐流利,穿着既整洁又时髦。他生性放荡,又羁傲不逊,为了帮朋友出气,打过不少架,因此惹出不小的麻烦。他谈了好几场恋爱,每一场恋爱里,女生都对他爱的死心塌地。
在我小时候的眼里,祥子哥哥是自由的,闪着光芒的,是一切我所崇拜的合体。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想拥有他那样的生活,想和他一样,做个看上去潇洒又自由的人,但我更羡慕祥子哥哥的,是他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格斗游戏机。
我之所以喜欢去祥子哥哥家玩,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祥子哥哥的爷爷奶奶,同时也是我的爷爷奶奶,对我很是热情和亲切。
奶奶见了我会拄着拐杖,从一个快要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掏出冰糖,小心的放在我的口袋里。爷爷见了我脸上的皱纹就会舒展开来,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和我打招呼。他喜欢故弄玄虚的和我讲故事,讲到动情处会忍不住抖着嘴唇哈哈大笑,为了迎合气氛,我也会忍不住跟着仰天长笑。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祥子哥哥为我提供了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让我发现了枯燥的生活中多彩和多元的一面。但我发现自己可能永远都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人。某种性格或品质一类的东西,从你一出生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就早已注定。
我是个温和的保守主义者,对一切不安稳的存在和因素,抱有某种与生俱来恐惧和疑虑,而祥子哥哥是个彻彻底底的冒险派,他对一切现成的教条规律充满鄙视,并身体力行的想去冲破他。
这种截然相反的性格,注定让我们的伙伴关系维持不久。随着岁月的推移,两个人共同的话题也少了起来。后来,我去了县城的一所高中读书,祥子哥哥在读了两年的大专后,就一个人跑去上海打工。听说混的风生水起,还谈了一个不错的女朋友。
但我们几乎断绝了联系,也很少再见过面。即使逢年过节的见次面,也只是很简单打声招呼,然后聊聊彼此的生活现状。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希望我可以走在另一条路上。
有一年的冬天,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学校召开家长会,我妈风尘仆仆的从家乡赶来,聊天的间隙,我妈神经兮兮的靠近我耳朵说:祥子出事了,是个命案,被抓了起来。
我只感觉心底一沉,赶紧追问怎么回事。
我妈只是简单的说明:因为祥子快要结婚,但双方因为彩礼问题处理的不当,使这段感情陷入了矛盾和纠缠中,他女朋友因此为爱殉情,第二天早上,尸体就漂浮在小区附近的湖面上。祥子去了公安局自首,说是女朋友一时想不开跳湖自杀,但女方的父母坚持说是祥子怂恿所杀。
我妈说完上面一段话的时候,又补了一句,“反正事情很复杂”,就闭口不提祥子的事。我顿时觉得胸口发闷,感觉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真实。在我看来,祥子哥哥一定不会残忍到去杀一个爱人的地步,但他很可能糊涂到做了傻事。
那时候我整天打听祥子哥哥的情况。我爸对我说,祥子的事你别瞎操心,法律会给他一个公道的。
我那时候就预想,祥子哥哥估计会在监狱里待上个十几年,出狱后人已步入中年,脸上被时光雕刻沧桑,见到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那时已经成家立业,可能开着漂亮的汽车去迎接他。告诉他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一切还可以来得及。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切关于未来的构想,都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在一年后的审判中,女方父母坚持被害者为祥子所杀,要求偿命。祥子哥哥也在不久后被判处安乐死。尸骨被安葬在家乡的一块田地上。
在《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的结尾,“我”最后开着“1988”这辆车,去领回制造这辆车主人的骨灰,然后把他洒在了江水里。骨灰迎风洒在了自己身上,但我并不在意。因为反正我也是被他们笼罩的人。他们为我撞碎了每一堵要撞的墙,摔落在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的沟壑。然后告诉我,哪一条路才是对的。
在祥子哥哥死去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些话。祥子哥哥一直走在了自己前面,他把自己的生活经历,浓缩成生活经验,然后告诉我,另外一条路才是对的。
死刑的前几天,祥子哥哥还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祥子是被大伯收养的孩子,但一家人把他当作亲生的抚养。大伯在看完整封信后,悲痛欲绝,好几天卧床不起。
祥子哥哥走后,他的家庭陷入到悲痛沉重的气氛中去,祥子的事例,也遭到方圆十里的闲言碎语,更给这一家人的生活蒙上了阴影。有人磕着瓜子说:是一家人想耍小聪明,因为他们不想拿出高额的彩礼,不想筹盖新房子的原因,才导致了这所命案的发生。
这件事情就这样在人们的谈资中随时光消逝。几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厌烦了把这件陈年往事拎出来反复咀嚼,祥子也终于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被人们所忘记。
上次我难得的回了一趟家,骑辆电动车带着小外甥女出去兜风。她只有在车子行驶的时候,才能变得老实安稳一些。在家乡新修的石板路上,我老远的就看到了祥子哥哥的爷爷,当然,也是在小时候对我喜爱有加的那位爷爷。
自从祥子哥哥出事后,他就把自己整日关在牛棚边那所破旧的屋子里,不和任何人有任何交集。他一天的活动也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现代的生活也早已经格格不入:早上骑着那辆陪着自己半辈子的三轮车,去田地里去打理庄稼,回来的时候给牛儿割上一篮子的青草,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倚在沙发上打会盹,然后挪动自己瘦削的身躯,爬上那张用麻绳结出的小床上。
爷爷的身体依旧硬朗,胡子剃得干净利落,腰杆依旧挺直,但感觉和以前比起来还是老了很多。他头发剪得极短,像秃掉了一样,上身穿着深蓝色的麻布衫,脚穿一双简陋的布鞋,干枯的皱纹在他脸上肆意的蔓延扩散,但爷爷脸上依然保持着老人的体面和温和,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孤独和苦楚。
我给他打招呼,他眼神不太好,眼睛里泛着浑浊。盯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随即看了眼小外甥女,慢吞吞的和我打了声招呼。他变得不那么健谈,说话的声音也小的像苍蝇。回答一句话都要等上半天。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他便和我匆匆作别,继续向前漫步。
我从他背后望过去,觉得他孤独至极,像一颗在秋天里爬满了蛀虫的梧桐树。
听我妈说,爷爷经常陷入到对过往生活的自责中去,他总怪自己没有把事情处理妥当,怀揣着这样的愧疚和自责,他大概要这样一辈子孤苦的活下去。可能只有当他在岁月的流逝中安静的死去,某种郁结在心中的东西,才会随之烟消云散。
我在想,有些人不在了就不在了,对一些人来说,他们留下的一串串故事,或者事故,早晚会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时间越长,他们留在这个世界的印记也就越淡,最后一切都会像过眼云烟一样烟消云散。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他们的离开,却实实在在的带来了一辈子都无法消解的孤独和灾难。
如今,祥子家的新房子建了起来,是座明亮宽敞的小楼房,墙壁刷的雪白如雪,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炽晒下闪着光芒。它位于高架桥柏油路的西边,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它。
但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祥子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