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在其《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感叹道:每个中国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此话不假,故乡是一个人人生的原点,亦或是其垂垂老去之时生命的终点,以此画一个圈,不管你曾经以何种身份,浪迹何处,当你回到故乡,你不过就是村民眼中周家的大儿子,王家的幺姑娘。如果有可能,我多么希望,回到无城的重重深院,高家巷里,小井巷边,紫桐树下流萤飞,屋檐低小读书早。以院落方式群居,你家的窗户抵着我家的院门,孩子们可以翻墙爬院地玩,那才是真正井市生活。而每个屋檐下的人们,在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里,又发生过多少活色生香的故事?推土机已淹没我们的巷陌,只有流传的故事,仍然值得记录。
话说当时我家的后门西侧便是周奶奶家,周奶奶丈夫早逝,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儿女长大,小女儿叫周巧云,是个遗腹子,我们都叫她“三姑娘”。三姑娘比我大了十几岁,生得高大、白皙、丰满,她学习不好,初中没读完便辍学了。起初在县城的纺织厂当女工,每日起早贪黑地纺纱,渐渐地手也粗了,黑眼圈也出来了,实在敷不下去了,就跟周奶奶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面食摊,三姑娘做得一手好面食,发馒头、做花卷、包饺子都很厉害,当年,咱们高家巷的熊孩子们能吃到三姑娘家的鸡汤馄饨,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
三娘娘渐渐到了适婚年龄,由于没有正式工作,找对象成了一个难事。在八十时代,找个有正式工作的老公是姑娘们梦寐以求的事,经过千寻万选,家里的远房亲戚给三姑娘寻得了一个好婆家,对方在国有矿场搞地质勘探,比三姑娘整整大了十二岁,瘦小、黝黑,木讷、老实,跟高大白净的三姑娘反差太大。结婚那天,穿着红色旗袍的三姑娘明艳动人,跟干瘦的新郎官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让人心生诧异。
婚后,三姑娘随丈夫生活在一个远离城市的矿区,很快有了孩子。
过了几年,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暑假回到家,我妈突然跟我提起三姑娘,说她老公在外地搞地质勘探,她熬不住长期分居的生活,跟人跑了。我大吃一惊,问跟得什么人?我妈说“能跟什么人呢,就是在他们矿上挑担子卖货的二流子,也是老光棍一个!”“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办?”我记得她是生了一个男孩子的。“孩子都上初中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这当妈的也够狠的,把儿子一个人丢在家,自己跑了!”我妈唏嘘不已,而我,很难把我心目中勤劳又善良的三姑娘,跟抛夫弃子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时间啊,你是怎样地残忍?让一个青春明艳的女子变成一个世人眼里的恶妇呢?是漫漫长夜独守空房的寂寞,是老夫少妻难以相处?真是让人唏嘘。
又过了几年,我妈已经陪着我来到合肥生活,一日,妈妈打来电话要求我陪她去医院看一个老乡,我问哪个老乡,我妈说:“就是咱们老家的,三姑娘,你还记得吗?“啊,三姑娘,她生病了?她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是啊,跟人在外面跑到七八年,那男人对他不好,还经常打她,又没钱,生了病也没钱看,熬了几年实在熬不下去了,跑回自己家了。听说是她老公跟儿子陪着她在合肥治病呢。”我陪着我妈去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三姑娘刚做完手术,苍老而疲惫,她对着我微笑,笑容里依稀有往日的熟悉,却又觉得已是沧海桑田。总记得小时候,每天晚上,用大瓷碗买一碗她家的馄饨摊,她偷偷往我的碗里多加了几个,又偷偷多添了一点配料,她说:”要好好念书哟,长大了要比我有出息“。而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沿着青石板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回家,昏黄的灯光下,我的身影被拉得或长或短,馄饨的热气与香气充斥着,那甜蜜的,兴奋的的快乐,是多么美好。
三姑娘的老公老得佝偻起了腰,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直为三姑娘忙来忙去,他呵呵地笑着,忍受着三姑娘对他的指手画脚和不满的呵斥,像个憨厚的孩子。临行前,趁三姑娘的老公不在,我妈悄悄地问她:“你跟那个,什么男的,断啦?”三姑娘眼神一滞,好像神游了很远,又好像只是一瞬:“我现在还能求什么,活着就好,以前的那些事,都是假的、空的。”她又顿了一回,说道:“老陈是个好人,能跟着他是我的福分,年轻时不懂事,现在我才明白啊!”我妈不住地点头,拍拍三姑娘的手如释重负,是啊,这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读纳兰词,其中有一段纳兰悼念亡妻的《浣溪沙》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诗人回忆与亡妻的平常光景,只觉人去楼空,当时种种已成过眼云烟。人生譬如种种,所谓“失去方知宝贵,错过才懂珍惜”,我想,三姑娘在经历情感的风风雨雨后,能够解得人生种种,不过只是寻常生活,能懂得珍惜枕边人,明白平凡生活的真滋味,那么未来的日子她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