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哔小姐
阿芳把头倚着车窗。窗外飘着小雨,水汽将玻璃氤氲出一层朦胧。睁开半睡半醒的眼眸瞟向窗外,哪里有路标,哪里有树,只有一叠叠山的轮廓和几只蝌蚪似的水滴在玻璃上游动。她卷起一角袖子拭擦,外面的世界顿时醒了过来:车子在环形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山峦,依稀还能见到蛰伏在草丛里的老黄牛,偶尔也能见到令人沉思的坟墓。
她闭上眼睛,迷糊地睡了一觉后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六个半小时的车程让她再次睁开眼睛后与沉寂盛情相拥。前座的阿芬把怀里的菊花整了整,珍宝似的又紧紧地揣在怀中。邻座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问阿芳:“你还好吧?”她一身素白,清澈得像三月里的白菊,倒是很恰合这时季氛围。阿芳一脸惋惜地回她:“嗯,还好。”她转头窗外,竭力控制自己狂草一样滋长的抑郁情绪:眼前是一池山间绿湖,湖面上尽是跳动的音符,让人想起调皮的孩童那逆风乱舞的短发;偶尔映入几间屋舍瓦房,在雨中像个落寞的遗孤。她想起去年的清明,也是这节车厢上的所有人,她们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掩面低泣,整辆车上尽被悲痛欲绝的气氛所感染。清明时节雨纷纷,她亦是愁丝百结,伤心不已。而今年,还是同样的一车妇女,大家却有了节哀顺变后的冷静与沉稳,三分肃穆,七分思怀。
那年,政府为了响应“植树造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政策,到村里招收一批能吃苦耐劳的青年男丁到僻远的大山开荒造绿,守护山林。他与村里几个男丁一同扛起了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卡车轰隆隆地载走他们相聚一起的岁月,他满怀着激情跟她道别,一挥手消失在山的那头。时光辗转,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刻写在一棵棵树的枝繁叶茂上。年复一年,原本光秃的山头,因为他们有了生气,有了生命与希望。她不止一次,看着他站在春深似海的山林前,仰着头,嘴角轻轻向上扬,俨然一副名画家在欣赏自己著作时的满足与欣喜之态。她知道他是一个酷爱大自然的人,山林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热血,所以他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很多时候她去看望他,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承诺给她一个“绿色的地球村”。“看那片荒地,待明年春天呀就是一望无际的绿海啦.......”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瞳孔里是闪烁不止的光芒,“你能想象以后我们的孩子在果树下嬉戏打闹的场面吗,呀!男孩子肯定喜欢斗蟋蟀,女孩子嘛,撷些野花来戴戴......”他越说越是兴奋,到最后竞呵呵地笑起来。她也很快被他的积极乐观所熏陶,“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芳,你会支持我的对吧?”他突然转过头一脸深情地问她。她记不清对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心底的那份自然恋结以及对绿色生命的敬畏已悄然萌芽,她重重地点点头。
她再次闭上眼睛,脑海里占据的都是他写满梦想的笑脸。回忆一次次地冲刷她的神经。暮色笼罩着前去的路,她掏出手机,屏幕荧光照亮了整节车厢,却没有他发来的消息。她还在期待他的“到了么?”“路上小心。”“你的木棉树开花了”.......再也不会有了。窗外每一棵闪过的大树,仿佛都刻着了那帮年轻有位的开荒者之名,他们用热血和青春浇灌了一季又一季的繁华;他们用不老的时光承载起一代人的使命。她看到他穿着那件她给他裁缝的灰色衬衫,肩上披着那条浅红色的毛巾,手上拿着他爷爷留下来的铁锹,露出整排白牙......怎奈山雨欲来风也急,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至的山洪泥石流夺去了他们的生命。为了守候那一株株刚到的小树苗,他们用身躯和臂膀筑起一堵堵肉墙,用忠渝决心和山洪奋战......无情的洪魔还是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终究晚了一步。
三年过去了,她和那些遇难者的家属们依旧会在清明这一天前往那个山洪滑坡的地方。路途颠簸且遥远,她们谁都没有抱怨过。一车的沉寂,一车的回忆。车子一路向北,经过一段又一段晦暗的隧道,经过一座座鲜花盛开的坟墓,她仿佛看到了他,那个她爱的人,站在蓊郁的树下向她挥挥手,直到雨越下越大,渐渐地隐匿了他的身影,这才从沉浸的过往中抽离出来。司机对着滂沱的大雨无奈地吐了一口烟圈,让她想起那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雨是云的一次集体私奔,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说的不就是她们吗?说的就是这节为爱奔走的车厢罢。
她看到邻座的姑娘轻扬的嘴角,貌似一束阳光扑打在脸上,好似那姑娘的丈夫在轻柔地对她说,回去吧,她会用她的灵魂守护这片山林,用她的身躯涵养这片苍茫大地.......也是你说的吗,杰?
司机连连吐了几口烟,拧结着粗眉说:“雨这么大,还要继续吗?”“继续,开不进去我们就下来走......”后座不知谁铿锵有力地回了句。
每年的清明,她们都会来,到丈夫的坟前,听他们述说一草一木的成长。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地生长,所以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夜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人对她轻柔地说了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