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买沈从文的书的时候,我也是和大家一样。就是奔着边城的名去的,后来发现这本书是一个沈从文的故事集,书中并不只有边城的田园牧歌似的爱情,笔下也还有很多湘西当地的生活。
只要读过《黔小景》,那个灶口火光边的老人的意象就会定格在脑际中,再也挥之不去。
《黔小景》开篇是全景,一幅为现代都市人所难以想象的别样景观和别样人生的画面便呈现在读者眼前:
三月雨季的贵州深山里,“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黢黢的老鸦”。在这泥里雨里是负重奔走的商人,“官路”上数不清的客舍,天黑以前都有商人落脚。他们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在火堆边烘烘为雨水泡得发白的脚,说着各样粗糙撒野的故事之后,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即便夜深人静时听到附近山中虎啸,或者远处村寨械斗的火炮,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也不在意,只静听一会,就闭上眼睛继续睡去了。这些人的心思是如此简单,活得如此自然,除了眼前的实际事情,其他一概不管,认真地做着自己的求生努力。
贵州三月的深山和细雨,绵绵雨雾中的阴晦和泥泞,在这泥泞中负重奔走的商人,以及迎接这些商人的客舍,客舍中的热水,糙米饭,和发硬微臭的棉絮。这一切似乎都隔得太远了。
一篇小说要获得读者的理解,也需这读者有一份适合去理解的心情。
“大小路上烂泥如青”、“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这几句,仿佛自己也正陷在那泥泞之中。
作者精心安排了这样一段动人的开头,要将读者一下子拽入阴晦迷蒙的情绪氛围。
那些长途跋涉的商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把握,却毫不犹豫,只管在家中吃饱睡足,然后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上路。道路非常难走,雨,泥,崩坏的土坎,肩上的重担,他们却并不叫苦,只依着习惯一步步走下去。
如此劳累了一天,却并不都能找到合意的客舍,不是饭食太粗,就是被席太脏,可他们也不计较,依旧快快活活地烫脚,嚼饭。倘若能喝到一碗酒,那就兴致更高了,会围着火堆哈哈笑着讲许多粗野有趣的故事。
实在酒也喝不成,鸡蛋也买不到,那就倚在门边,看看晚霞,开开玩笑,也能轻松地消磨黄昏。
即便夜深人静的时候,附近山野中的虎啸,或者远处村寨械斗的火炮,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他们也不在意,最多静听一阵,就还是闭上眼睛,继续打他们的呼噜。
这些人的心思是如此简单,活得如此自然,除了眼前的实际事情,其他一概不管,没有深沉的感慨,也不作高远的遐想,一切都听凭本能和习惯,自自然然地做去:
倘若你是一个困居城市的知识分子,被种种复杂卑琐的人事纠缠得精疲力尽,偏偏又对社会抱有许多理想,它们的破灭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刻读到这些商人,你会不会产生一种神往之情呢?也许在一刹那间,你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倘若我也能以他们这样的心态去承受人生,也能过这样平常自然的生活,那有多好?
看得出,作者在《黔小景》的前半部分里,正是要凸现商人们这种人生态度的魅力,凸现他们这生活的诗意。
读到小说的中间部分,读到那叔侄俩看着客舍老主人从内屋取来的鞋子互相打趣,作者却又点明,这两双鞋原属于老主人刚刚死去的儿子时,一种模糊的不安。
在这贵州的深山里,官道旁的小站上,其实并不是只有平淡和自然,就在商人店主的笑谈背后,分明还有悲惨和不幸,那叔侄俩指指点点的开满油菜花的菜圃旁,不就蹲着一座早夭的青年人的新坟吗?
叔侄俩眺望着天边的晚霞,作者却写道:“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也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那客舍的孤独的老主人,本来是想无视这“沉默无言”的东西的,他甚至为了天晴而快乐,想高高兴兴度过自己的生日。
可是,作者终于拗不过自己的敏感,最后还是写出了老人的失态:
他无法对客人坦言儿子的死,只好用谎话来应付,他也压不下因客人问及他家人而起的激动,虽然早早就上床了,却一直睡不着。
就像是受不了屋子里黑暗的压迫,他又爬起来走近灶口的火光,加人两位客商的闲聊。他是那样亢奋,编造了一大堆自慰的谎言,仿佛是要使退到屋角的暗影相信,他的生活并非孤苦。
一直讲到那年轻商人熬不住去睡了,他还是不愿起身,依旧坐在灶口,一任闪烁的火光照亮他的前胸。可是,第二天天亮后,两位商人起身一看,发现这老人依旧坐在熄了火的灶口,一动不动,原来他半夜里死了,还是被那“沉默无言”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写到这一步,整篇小说的意蕴急转直下。
到小说的第三节,作者每讲一处可怕的场面,都要写一笔商人的表情,或者“各存戒心,默默地又走开了”,或者“无人过问,依然是默默地看”,或者“这都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必过问的”。
似乎懂得了为什么夜半被虎啸惊醒,这些人依然能倒头睡去,连尸身和人头都不断见过了,几声虎叫又算得什么?
但是,如果这些人的平常和自然,竟有许多是来自一种见多了惨酷景象而习以为常的麻木,一种习惯于忍受不幸,一看见不幸降临便作驼鸟式逃避的浑浑噩噩。
先前从他们生活中感觉到的诗意,是不是也就有点变味了呢?
那原先是伏在小说画面深处的“沉默无言”的阴影,终于穿过晚霞般的人生景象,逐渐扩大最后将一切都罩住了。
到这时,我再读小说的最后一段,便觉出了作者的勉强。无论他是怎样强调商人对路上那些惨酷景象的不在意,也唤不回读者对他们的羡慕了。
两个商人又上路了,他们把此事告诉邻村人,另加些钱让他们埋了老人。在路上他们见到种种骇人景象,树林中悬着的人头,路旁无人掩埋的死尸,官路上兵士押解的满脸菜色受伤的农民……他们看看,就默默的走开了。因为目睹此情景,“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须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