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主人公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所写的传记，但是很可惜，作者仅写完上半部分主人公兄长的“杀父案”就去世了，但这并不影响这部作品成为作者一生最高的艺术成就。笔者读完之后，就跟译者荣如德在《译后记》中所写的一样：“我们掩卷时的感受与开卷时相比，恐怕已判若两人”。
（一）感恩与回馈
如果说笔者在阅读的时候多次泪洒书页，那么有一半的泪是因为下面这个故事而流的。那是在兄长德米特里被捕后，在法庭的庭审现场，一位证人讲述的一个关于德米特里的故事。
“事实上，他曾是一个知恩图报和感情丰富的少年，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才这么点大，给父亲撂在后院里跑来跑去，脚上没有靴子，小裤子光靠一个扣子吊着……我就给他带去一斤榛子，因为还从来没有人给这孩子带去一斤榛子，我竖起一根手指头。对他说：‘小孩儿！圣父，’他笑了起来，跟着我说：‘圣父。’我说：‘圣子，’他又笑了，学着说：‘圣子。’我说：‘圣灵，’他又笑起来，尽可能照着样儿说：‘圣灵。’我就走了。第三天我打他那儿经过，他主动叫我：‘伯伯，圣父，圣子，’只是忘了圣灵，我帮他想了起来，我再次觉得他怪可怜的。后来他给送到别处去了，我就不再看到他。过了二十三年，一天早上我坐在自己书房里，已是满头白发，忽然走进来一位容光焕发的年轻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是谁，但他举起一个手指头笑着说：‘圣父圣子圣灵！我刚到此地，特地来为一斤榛子向您道谢，因为那时候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一斤榛子，只有您为我买过一斤榛子。’于是我想起自己年轻时多么幸福，也想起了脚上没有靴子、满院跑的可怜小男孩，我的心整个儿翻了过来，我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因为你始终记得你小时候我带给你的一斤榛子。’我和他拥抱，为他祝福。当时我哭了。他笑了，但他也在哭……”
在看到这个故事之后，我突然想起德米特里刚刚被捕的时候做的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在一个寒冷的大草原上，一个母亲的房子被烧了，面包没有了，娃子在母亲的怀里哭得厉害，伸出两条光胳膊，小小的拳头冻得发青。在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恻隐之心在他胸臆中油然而生”，笔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他一瞬间从一个暴躁、野性难驯、狂放不羁的人，成长为一个拥有悲悯情怀的人。而他的这种一瞬间的成长，也许就是因为二十三年前曾经有一个人，也同情怜悯过他，帮助过他。
很多时候，我们说“成长是一瞬间的事”，其实只是因为曾经有人在我们的心里种下过或善良或悲悯的种子，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根发芽，终于在某一瞬间，得到了人格上的升华。所以我们会说，对待孩子，你不能欺骗他，要尊重他，善待他，信守诺言，也许当时他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总有一天，在他有契机得到人格的成长时，之前的善意，就是种下的因。
于是笔者也回忆起自己有多么幸福。如果说每一个帮助过我的人都是给我一斤榛子的人，那迄今为止，我收到的榛子恐怕已经堆满了一整个房间。每当我再次感受到他人的帮助时，我就会对上野千鹤子在东大新生入学式上的演讲内容涌起强烈的认同感。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就算努力也不一定有回报的社会。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努力就会有回报，是因为周围环境的恩惠，是因为有鼓励的人，有背后支持的人，有伸出援手的人……所以，我们的努力不能只是肤浅地为了个人的成就。我们幸运地得到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能力，也许通过努力得到了好的结果，但好的结果不是为了贬低那些没有我们幸运的人，相反是为了帮助他们。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要逞强，承认自己的弱点，在人生的路上相互支持和搀扶，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二）美好的回忆
本书的主人公阿辽沙在伊柳沙的葬礼后，对着一群小孩子说的那番话，也让笔者感触颇深。
“今后即便我们忙于种种十分重要的事情，不管是功成名就，还是遭到什么大不幸，都永远不要忘记，当年我们被一种善良而美好的感情连结在一起，曾在这里度过多么有意义的一段时光，在我们向一个可怜的小朋友献爱心的同时，这种感情使我们自己也变得可能比实际上的我们更好……要知道，最崇高的精神力量，在今后的生活中对身心最有益的感受，莫过于某种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童年时代从故乡故居保留下来的回忆。”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笔者认为，美好的回忆也是我们的避难所。个人来说，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在夏天。浙江的夏天总是很热，每年放暑假的午后，祖奶奶就和我一起往阴凉的巷子里一躲，暑热就消了一半。这时候，凉爽的穿堂风吹过来，暑热就全消了。那个时候西瓜很便宜，我可以抱着半个西瓜吃一下午，风吹过树梢响起哗啦啦的声音，蝉鸣声总是震耳欲聋，祖奶奶的蒲扇摇啊摇。
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我就可以躲进回忆里，想起风吹过的声音，就可以平静下来，得到疗愈。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避难所，在我们被挫折和恶意磨平棱角之后，能有个地方能让我们找回棱角和初心，找回少年意气、一往无前的锐气，和重新再来的勇气。因为善良、勇敢、诚实等等，从来都不是固定的品格，年轻时我们都会有善良、勇敢、诚实的时候，但当我们经历过痛苦的背叛、无端的恶意、故意的伤害，耳边总是呢喃着恶魔的低语时，是否还愿意，在下一次面临选择时，作出那个善良、勇敢、诚实的决定？当我们拥有自己的美好回忆作为避难所的时候，是更容易作出那个正确的选择的。显然，相比于年轻时的选择，后者的决定更为难能可贵。
（三）爱具体的人
本书中除了兄长德米特里的成长，他的爱人格露莘卡的成长也是显而易见的。格露莘卡曾经是情妇也好，交际花也罢，在经历过大起大落后，终于和所爱的人确定心意，未婚夫却因被指控犯下滔天罪行而身陷囹圄，随后她又是一场大病。这些变故，却促成了她人格的转变。
“阿辽沙来到她家，喜欢遇上她的目光。一种坚毅和理智的品质在她的眼神中似乎得到了巩固。某些精神上的嬗变也渐露端倪，总是让人感受到柔中见刚的潜力和不可动摇的决心。眉间额上出现了一道垂直的细小皱纹，为她清秀的面庞平添几分凝思，乍看起来，甚至近乎冷峻。别的不说，即以原先的浮躁为例，如今已荡然无存。”
笔者无法解释格露莘卡的成长，但笔者认为这与她被坚定地选择，被坦诚而热烈地爱着有关。对于格露莘卡来说，德米特里始终坚定而热烈地爱着她。但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呢，这涉及到抽象的爱与具体的爱这个对立矛盾。
书中第一次提到抽象的爱与具体地爱，是在佐西马长老为一个信众开导时，该信众说：“我爱人类，但我对自己实在大惑不解：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即一个一个的人……可事情偏偏总是这样子：我对具体的人越是憎恨，我对整个人类的爱便越是炽烈。”
关于这个矛盾，罗翔老师在他所著的《法治的细节》与《圆圈正义》中表达过类似的看法：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在具体的人身上看到了抽象的美，当我们也拥有这种美好时，我们应当在具体的人身上经营我们的美好，在爱中放弃自我，发现自我，重塑自我。
这就不得不提到笔者最喜爱的一本小说《小王子》的情节。小王子为什么宁愿冒着失去生命的代价，也要回到B612星球，回到他的玫瑰花的身边？他明明可以选择狐狸，或者玫瑰花园里另外的玫瑰花，为什么偏偏选择最初的那朵？正是因为，一开始，小王子被玫瑰身上美好的品质吸引，从而和这朵具体的玫瑰产生了联结，而一旦产生了联结，我们就无法轻易地将这份爱转移到他人的身上，就像灵魂无法脱离肉体而存在一样，更不应当推卸因爱而带来的这份责任。
而明白对方所爱的是自己本来的样子，是具体的自己，无疑是让格露莘卡涅槃重生，褪去浮华的最大助力。
（四）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本书中德米特里的沉冤最终还是没能得到昭雪，他被判决有罪。但是他的律师菲久科维奇为他所作的一番辩护，依然让我大为震撼，特别是辩护人对案件细节的了解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与此同时，还能够极有大局观地从各个层面解读本案，令笔者望尘莫及。
我记得在大学时期的辩论赛里，大家最喜欢用的一句结束语是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的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当时并未深入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当我开始自己执业，开始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时，发现一些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虚荣心、炫耀欲中，太过于高抬自己，把命运的馈赠都归功于自己，深陷在“愚人的游戏”和“他人的闹剧”中，从而行差踏错。所以在电影《魔鬼代言人》里，魔鬼才会说：“虚荣，无疑是我最爱的罪。”
究其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这个故事中解读过，如果没有上帝，无所敬畏，是否就“无所不可”？《宗教大法官》的故事无疑是本书最精彩的桥段，可惜其中需要涉及到其他方面更深层次理解，笔者才疏学浅，无法下笔加以评论。笔者仅能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去理解人到底为什么要有所敬畏。笔者对律师这个职业的自我定位，是法律共同体的一份子，代表的是一方当事人的权益。法律共同体中其他成员各司其职，但我们本质上的目标，应当是一致的。因为我们恪守的是同一个法律和道德底线。
（五）出世入世
佐西马长老在弥留之际，一次次地要求主人公阿辽沙离开修道院，去往尘世。因为真正的修炼，不应当仅仅在与世隔绝的禅室中，更应当是去直面挑战，承担责任，不回避，不找借口，“敢作敢为千斤重”，才能“当机立断二两轻” ，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这种观念体现在本书主人公的二哥伊万与魔鬼的对话中。
魔鬼的生活很空虚，他“愿意献出在星辰中更高处的全部生命，所有头衔和荣誉，唯求能化作一个七普特的商人老婆的灵魂，在教堂里向上帝敬献蜡烛”。因为“人凭着自己的意志，依靠科学每时每刻不断征服已经没有疆界的自然，从而将每时每刻获得如此高度的享受，足可取代过去对天国欢乐的向往。将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复活，每一个人都会像神一样自豪而平静地接受死亡。自尊将使人明白没有必要抱怨人生若白驹过隙，人将会爱自己的同类而不图报酬。爱将仅仅适用于生前即白驹过隙的那一瞬，但正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将使爱的火焰燃得更旺，不亚于过去憧憬身后永恒的爱的热切程度……”
所以，到底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们真正应该追求的，不就是全情投入到自己的人生中，成为自己吗？有所爱，有所敬，在生活中历练、反思，通过丰富的生命体验使人格臻于至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敬畏星空，眷恋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