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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中午午觉刚醒,突然听到隔壁宿舍传来一首水木年华的老歌。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我的床铺挨着窗。窗外,有很浓烈的阳光。一位男士,一辆摩托车,载着一位墨镜女孩,飞也似的在橘黄色窗帘的缝隙内闪过,旋即消失。但是,那男女无比摩登的造型,款式新颖的摩托车挡风玻璃,以及在女孩眼帘上落下黑色阴影的墨镜,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起身,穿上深红棕色皮鞋,跑到书桌前拿起水杯咕嘟咕嘟大口喝水。在温开水那特有的感触沿着食道慢慢下沉的短暂时间里,我又转头侧目窗外的风光。真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泸州这地方,一进入冬季,便连日阴雨。全世界的沟渠灌满全世界的眼泪。鞋子从来没有干爽过。一条悠长寂寥的小路从我宿舍门前一直沿向好远好远的地方。这样的阳光一定让酒城人民颇感亲切,酿酒厂因天气晴朗连续不断推出了几款老窖口味也未可知。男女老少,带着各种穷形尽相,宛若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样,一股脑滋生出来,涌向街道。都是阳光惹的祸。十一月底,偶然一日的无穷无尽的阳光。谁家的阳台上,新洗净的衣衫扑啦啦回应着冬季难得的暖风。
我不笑了。我想起了一个和雨、和阳光都有关的姑娘。
二
二零零零年,我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二年。那是一个与南方完全迥异的冬天。沈阳的街头,雪花四处飘散,万千白色的精灵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盖了城市原有的颜色。
马上要考试了,同学们每天都早早起床上自习去。唯我一人不懂得喟叹时光的珍贵,依旧在那样紧张的日子里坚持晨跑。往往一直跑到主楼门口,在风雪中默默观望七点钟准时开始的升旗仪式。伴随着《义勇军进行曲》亢奋的音乐,红色五星旗冉冉上升。行注目礼,暗诵歌词,然后再跑回宿舍。宿舍里早已空无一人,大家都已拿着教材坐进了采矿馆某个寒冷的教室。我孤零零旋开收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用格尺、分规做画法几何习题。题目全是莫名其妙的机械零件图,死活看不明白。脑袋疼了的时候就站在大幅玻璃窗前,以主视、左视、俯视三个角度观望对面女生宿舍的阳台。
丫头就是在那个时候晨跑认识的。她每天扫开主楼前的一片空地,就着播放机里的音乐,在空地上做广播操。无论多寒冷,总是穿白色套头毛线衫,袖子挽起,露出崭新的飞亚达手表。大概因为每天注视升旗的人舍我无他的原因吧,她很快注意到了我。而我也欣赏她做早操的姿势,欢蹦乱跳得像个迎着春光诞生的兔子。于是几次寒暄,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与专业,成了朋友。
“大家都叫我丫头。你也这样称呼我算了。”一次她做完早操,用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对我说。
“好的。”我说,“丫头,你可有男朋友。”
“当然。莫非你觉得我不够漂亮,没资格有男朋友?”她蹲下身,正对着我的脸。
“不是那个意思……哦……知道了。”
我裹紧军大衣,表情肃穆地站在高大的主楼前。朝阳从主楼背后升起,照在五星红旗上,绚烂夺目的颜色。丫头挤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站了一会,然后拾起地面上的播放机与外套。
“十个男孩认识我,总有九个男孩问我同样的问题。每次我回答我有男朋友,他们的表情全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样,装成聚精会神看什么的样子。说老实话,你倒是他们中比较英俊的一个。不过实在是有男朋友了,不好意思啊。一起相处了五年了,初中时代的同学,可谓感情深厚。每年夏天都在全国各地的城市旅游来着。看看,这是他送我的白金戒指,大概毕业以后就能结婚。“
我盯着她手指上的白金戒指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跑回宿舍。同学们照样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我旋开收音机,音乐流淌而出,慢慢渗入我的耳膜。画法几何题还是让人觉得费解,为什么有些直线不能互相交流,非要以平行和异面姿态出现在同一幅图纸里?
整整一个冬天,每个早晨我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单调过。后来我的画法几何考试答了87分,让那些整日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的同学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东北的早晨不应该单单是白色。雪能覆盖住花草树木,寒冷能摧毁脆弱的生命。但是一旦春天到来,一起都可以重新滋生,焕发青春。我还知道,我们对面的女生宿舍,阳台上老是飘着件白色羊毛衫的屋子就是丫头的房间。
三
四月桃花开。校园里满是粉红的花瓣。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我毕业那年正好赶上非典最严重的时期。出去找工作的同学归校,全被隔离在一栋独立的楼里。楼门口拉有警戒线。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煞有介事地站在门口保卫。我宿舍的一个朋友不幸被关进了那栋小楼,每天晚上给大家发短信:朋友们,我孤单,寂寞,偶尔还觉得有些冷。让人忍俊不禁。
每天两次消毒,来苏水味道飘荡在宿舍黑洞洞的走廊里。那个大学生居住的建筑俨然变成了储藏易腐败食品的仓库。那个时候,我总会拿着篮球去操场上锻炼。篮球场早已人满为患,十之八九打不成篮球,只是在场地边上象征性地拍两下而已。出一身汗,然后去浴池洗澡,喝花生奶。一喝就是十瓶,喝得肚子里哗啦哗啦地响。
再有就是测体温。一个朋友喝醉了酒,体温上升,很快被救护车拉走了。临上车的时候,醉眼迷蒙的他不断朝大家挥手,“再见了,我的朋友!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我……”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一个人大摇大摆溜达回来了。酒醒了。体温自然也就退了。
那是一个草木皆兵的年代。丫头给我发短信:
SARS = smile and remain smile
她如此乐观,我也就觉得心情不错。
夜深的时候,我习惯一个人坐在操场上,一边弹吉他,一边对着路灯唱《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很希望有一天丫头能恰好经过那里,听到我断断续续的音乐。我弹断了罗曼蒂克的琴弦,跟不上爱情的脚步。
也时常在傍晚看见丫头穿黑色短裤,红色运动衫和她的同学在操场上打排球。她的姿势很凶猛,个子又高,每每打得那些文法学院的娇气男生措手不及。我扒着排球场地四周的天蓝色栏杆,从栏杆缝隙里注视她的每个动作。发球、垫球、拦网和扣球。看着看着就会心地笑了。她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有一次排球倒是冲着我这边飞过来了。她甩一下马尾辫,朝着我的方向跑过来。我赶紧躲进花园里的铜像背后。她疑惑地朝着铜像望了两眼,最终还是跑回场地去了。
每天除了做毕业论文外,就是坐在采矿馆门口的草坪上用苞米花喂鸽子。天晴的时候,草坪上的喷水机旋转喷水不已。水花被阳光晃成五颜六色的虹。草坪是翠绿翠绿的颜色。穿清爽、干净衣服的情侣们手拉着手在甬路上并肩走去。我的手里总是拿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破小说。比利时大侦探埃居尔•波洛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阳光煦暖的上午。朋友们有时候陪我一起来,拎着水杯,穿深灰色旅游鞋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背英语单词。我放下书本,久久地望着瓦蓝的天空出神。要毕业了,难道我真的就这样度过了我的大学时光么?
学生时代永远是那样让人留恋往返……
母亲节那天恰好是丫头的生日。我一大早冒着违背校规的危险翻出校园的围墙。围墙外的世界变得特别冷清。风从街道上飞速吹过,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去年国庆节悬挂在街道上方的五彩旗褪尽了艳丽的色彩,全都无精打采地在阳光下黯然沉睡。以前热闹红火的小吃部店门紧锁。五里河体育场的门口,乱七八糟扔满了莫名其妙的宣传单。城市在一场流行的疾病面前变得谨小慎微,且荒唐颓废。我的心里丝毫没有逃出牢笼的快乐,只是觉得校园外的空气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才找了家濒临关门的花店。推门进去,一个老年妇女翘着腿仰在靠背椅上编织毛衣。对于我的突然来访漠不关心。
“请问,你这里可有玫瑰花卖?”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啊,买给谁?女朋友?”老太婆好歹转过头来,眼神还是空洞得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身后的墙壁。
“哦……也不是女朋友。”
老太婆从冰箱里取出挂了冰碴的玫瑰花。玫瑰居然要存放在那种地方,实在让我大为扫兴。付过了钱,走出店门。老太婆照旧编织毛衣不已。天空开始阴沉下来。我在超市买了冰红茶,挽起西装袖子,一边低头啜饮一边发短信给丫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么?”
“母亲节喽!”
“那你给你妈妈买了康乃馨?”
“没有。大哥,我们现在被隔离了是吧?没办法回家,花这东西又不能空投回家是不?”
“其实我今天买了花……”
“什么?你真的要空投?”
“我买的是玫瑰,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大概忘了……”
“哎呀,是啊!是真的,今天我生日。谢谢你啊!你,你怎么出去的?你怎么买的花?”
我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因为我已经从围墙上翻身回到校园。桃花还在浓郁地盛开。乌云从天上沉积下来,几乎降落在丫头居住的那所宿舍楼的阳台上了。
“你推开窗子看一眼,我在楼下。”
窗子开了。我在楼下。玫瑰花在空气里划了一道粉红色的弧线,映衬着阴沉的天空,显得分外娇媚。丫头穿着件乳白色的夹克衫出现在阳台上。手机挂在她的胸口,绿色的指示灯还闪着光芒。两个深深的酒窝刻在她的腮边。她笑了。
我把冰红茶瓶子狠狠扔向垃圾箱,然后招呼她下来。下雨了。
四
我和丫头撑了把淡蓝色的双人伞走在校园内雨后的街道。一路上我们经过了足球场、篮球场、网球场、中心花园、采矿馆以及高大肃穆的主楼,但是丫头一直不肯说话。玫瑰花捧在她的怀里。每次遇见陌生人,他们都用恍然大悟的眼光看着我们俩。“哦,又是一对热恋的情侣。”他们准是这么想的。可惜我们不是。丫头若不是被非典阻隔在这里,她应该坐在海滨城市大连的某家咖啡馆里,一边抚摩右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一边满脸幸福听她男朋友倾诉蜜语甜言。而我,只不过是在她生命中偶然来了又还的匆匆过客罢了。
雨不大,但是挺冷的。我把裹在西装下面的衬衫最上面一个扣子也扣上了。
“算命的说,人在过生日这一天呢,要是总是遇见下雨,那么她就是雨姑娘……雨姑娘呢,多少总是有点伤感。”我对丫头说。
“自己杜撰的吧!算命先生,雨姑娘。”
“要不我怎么说你最聪明来着,什么也瞒不了你。”
“虽然是你胡扯的,但是说实话,想起来好像真的每次过生日都下雨。生日前后全都天晴得掉底,可一到生日当天,雨就哗啦哗啦下开了。”
“所以嘛,雨姑娘蛮适合你的。但是可不能多愁善感哦,生日得快乐才行。”
“快乐,当然快乐!失恋了都快乐!毕竟收到你的玫瑰花了嘛!”
“说什么呀?失恋都快乐?”
“我失恋了不知道么?一起相处五年的男朋友说分手就分手了。”
我吃惊地看着丫头的脸。她转过头来朝我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脸上的酒窝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我沉默。她也沉默。
“给你念首诗吧!我早就写好了的。就准备在你生日这天大展才华。”
“好,念!”
“想要为你做顿饭,可惜我却没有锅;
想要给你唱首歌,可惜不会弹吉他;
想要带你去月亮,可惜我不是吴刚;
想要说声丫头生日快乐,可惜这句不押韵……”
“诗念完了?”丫头问。
“完了啊!”
“什么呀?那哪叫诗呀,你这冒充的诗人……”
两个人笑作一团。我们把雨伞收了。雨本来就不大。况且彼此都喜欢下雨的感觉。采矿馆门前的草坪上,鸽子们淋了雨,都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用嘴翻着草丛中的虫子。
“和你在一起快乐得不得了。从收到你的玫瑰花起就一直觉得幸福来着。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了,不会有人给我送花,陪我逛街,给我念诗歌。你真是与众不同的朋友。”
“这是我该做的。我喜欢你嘛!”
“我知道。可我刚刚失恋,对重新谈恋爱没有信心,所以还不能接受你。这你明白?”
“明白。没打算要你接受我。只是希望毕业以后,我们都离开了学校,你能够记得,有个傻瓜爱过你就行了。”
“……”
“每天傍晚偷看你打排球来着,以后还要继续偷看。喜欢看你穿黑色短裤,红色球衫的样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以普通观众的身份去看球,很欢迎。”
雨停了。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感觉很幸福。一个人对着墙上的明星海报笑个不停。朋友喊我过去和他打“拳皇”,我毫无反应。朋友走到我面前,看见我正对着莫文蔚的半裸海报发笑,愤怒地说了一声,“庸俗!”然后自己调好手柄,发泄郁闷去了。
那是沈阳的春天。东北的春天尽管来得很迟很慢,但是春姑娘毕竟是来了。如今谁若是还把春天形容为姑娘,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矫情。可我就是喜欢用姑娘做春天的代名词。她不仅仅是姑娘,而且是一个雨姑娘,脸上有迷人酒窝的雨姑娘。
五
我的毕业答辩很成功。得了优秀。毕业答辩后两天领到了学士学位证。我毕业了。尽管我还没有离开学校。但是是时候和我呆了四年的母校说拜拜了。从此,我将告别我那张熟悉的晃晃悠悠的架子床,将告别每天总要在上面跑一圈的篮球场,告别草坪上被我喂胖了的鸽子,告别默默观望了四年的主楼升旗仪式。当我想到真的要离开,我的心里有隐隐的痛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感情冷漠,不会轻易留恋什么的硬心肠,殊不知我一开始就已经坠入了由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组成的情网。这张网,把我缠得好紧好紧。
校园无线电台也恰到好处地开始播放适合毕业生心境的歌曲。张明敏的《毕业生》,张国荣《当爱已成往事》,动力火车《除了爱你还能爱谁》,水木年华《一生有你》。中心花园里,每天都有不忍分离的恋人们在哭泣告别。他们将面临的是长长的等待,还是彻底的绝望?
我什么事都不做,只顾拿着相机在校园里四处拍照,把朋友们都装进那小小的照片中。我有一次好容易在教学馆找到了正在忙着毕业答辩的丫头,和她也合了两张影。她毕业答辩比我晚一个星期。有时候,准备的时间越长,反而是一种折磨。她把自己弄得消瘦不堪,眼睛四周也有了黑眼圈。她本来说什么不肯跟我照相的,她担心把自己最丑的一面留在我永恒的记忆里。可是她还是挨不住我的苦苦要求。照过了相,她就又一头扎进自习室,那以后再没有见过她。
我和朋友们把四年攒下的废书废纸都拿到操场上去卖,卖掉了英语教材,卖掉了心爱的刘德华专集,卖掉了翻得书页散掉的金庸小说,同时也卖掉了我们四年所有的欢声笑语。卖完以后,大家把卖书所得的钱攒在一起出去喝酒,打算一醉方休。
朋友把酒桌联系好了,催促我们赶紧动身。我一边把“红梅”烟塞进上衣口袋,一边翻出钱包里的200电话卡给丫头打电话。朋友们纷纷出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噪音。我就在那噪音中听到了丫头的声音。
“喂,你好,找哪位?”
“就找你。”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
“明天你就要答辩了,紧张吗?”
“紧张!简直透不过气来。”
“就知道你会紧张,所以打电话给你。我答辩的头一个晚上也紧张得不行,但是后来答得不错。只要我们准备好了,就完全没必要紧张是不?”
“话是那么说啊……还是紧张。”
“我今天要和同学去吃散伙饭,不能和你多说了。明天去看你答辩吧。你在哪间教室答辩?”
“主楼。教室嘛……算了,你还是别来了,来了更紧张。”
朋友又在喊,快点快点!我匆匆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都喝多了,大家一起谈起四年的点点滴滴,这才发现,原来每个人的心中都藏了那么多不堪启齿的秘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未被触动的心弦,上面落满灰尘,但是拨动一下,酸楚的声音并未完全死去。我们说笑着,唱起歌来,落了泪,吐了,摔倒了,啤酒洒得满地都是,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宿舍。
在我没有喝醉以前,正拿着麦克风唱《流浪歌手的情人》的时候,我收到一条丫头的短信:
“我有一个朋友出去喝酒了,我担心他喝多了会出事。你帮我提醒他一下,不要喝太多酒好吗?”
“你就直接提醒我不要喝多不就完了,还说什么有个朋友。不过,谢谢你啊,放心好了,酒量很大的。”
结果后来还是喝多了,怎么回的宿舍都忘记了。眼镜睡觉的时候压在身下坏掉了,手机也进了水。一觉醒来,我头疼得像要裂开。我觉得整个床在不住地旋转,而我自己则躺在不住旋转的陀螺的中心,对着天花板张大了嘴巴口渴得要命。真正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手表,九点三十七分。再看窗外,大雨倾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拿了把雨伞就往主楼跑。朋友在身后问:“干吗去你,那么大雨?”我头也不回地答道:“主楼降国旗去!”“降国旗?迂腐。”他说。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冲进了雨帘。
我太贪睡了。我居然忘了,今天早上是丫头答辩的日子。我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可是我要是不喝,又怎么对得起一起相处四年的同学?一路上我心思重重。雨特别的大。我的那把小雨伞简直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片树叶。我很快被淋湿了。主楼顶上的国旗已经有人降过了。光秃秃的旗杆立在那里。我注视了那旗杆一会儿,然后用手抹一下脸上的雨水,收拢雨伞,踏上了主楼的台阶。深褐色的天边,一道锐利的闪电不邀而至,滚滚的雷声也来了,来了。
我居然忘记了带通行证。非典以来,无论谁进入主楼都要带通行证,而我居然忘了带。胸前挂着工作牌的中年女士铁面无私地把我拦在了门口,我说破了嘴唇,她就是不让我进去。十点了。我来得太迟了。雨还在世界尽头般地狂下。回去取通行证么?在门口等么?回去,等?我的心里全然乱了方寸。手机又坏掉了,无法和丫头联系。我站在主楼的台阶上,面对着漫天的大雨,如同站在诺亚方舟里,孤独地守着世界末日。后来我就在那里焦急地站了四个小时。
六月末。终于毕业了。我把我的行李用手推车拉到了我在沈阳的一个姨娘家里。偌大的校园,再也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了。那天我在姨娘家和我的姨夫喝了点白酒,然后带着零星的醉意骑自行车穿过街道回学校。阳光很浓。非典即将被伟大的中国人民所战胜,街上又渐渐恢复了热闹的气息。
我回到宿舍以后,去食堂退掉饭卡,把一些琐碎物件打成邮包寄回家,最后坐在只剩下硬板子的床铺对着墙壁上那张撕破的莫文蔚海报发呆。这时候我接到了丫头打过来的电话。
“我就要走了。两点钟的汽车。没想到,真的毕业了。”
“丫头,那天你毕业答辩,我去主楼等你来着。那天的雨可真大,我等了你四个小时,但是没见你出来。”
“你几点去等的嘛?”
“九点半。”
“我九点就答辩结束了,然后就回宿舍一直和寝室的同学打扑克来着。你要去也不早点去。”
“我……为什么在你的生命里,我总是个迟到者呢?”
“……”
“丫头,我去送你吧!”
“不用了,我担心你来了,我会哭。”
我挂断电话。一看时间,已经一点四十了。我骑上自行车,往返于学校的四个大门间,到处打听两点开往大连的公交车。我没有找到,正午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向西走去了。
一切都随着我的毕业,随着丫头的毕业渐行渐远,奔向了新生活的起点。校园里的无线电台依旧煽情地播放着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播放了一遍,然后又一遍。
六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泸州这地方真的很难得有这样晴朗的天气。我打算趁着天晴四处转转。
我在衬衫上面加了一件皮衣,缓缓走向江边。路两旁,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即使到了十一月末,竹子还是呈现出青翠的颜色。没有风,几个小孩子在路旁的一片空地上打羽毛球。
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站在主楼下面默默观望升旗仪式的大学生了。我挥挥手,想丢掉从前的诸多记忆。虽然那记忆很美好,很温馨。但是我的学生时代毕竟是离我而去,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