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读了很久,也读过很多遍。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都很慢,每次读都像是第一次,每次读完都会花很长时间去想汤显祖究竟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故事。
如果只是概括故事情节,你会觉得这项工作简直就像是喂兔子吃萝卜:简单极了。这是个很纯情又很传奇的的爱情故事:名门媛女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复活,与柳梦梅先是人鬼恋,又是人人恋,最终在皇帝的主持下成婚。才子佳人,happy ending,再复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不过。
可如果故事真这么简单,为什么每次读完,又总觉得故事还没讲完?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婚姻,最后得到父亲杜宝的祝福了吗?
我们看书会发现,杜宝说是杜甫之后,却也是腐儒一个,当柳梦梅说我是你的女婿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的女儿在哪儿,而是我不曾婚配她于你,你怎就是我的女婿了?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利,给女儿婚配的权利。当杜丽娘真出现时,他没有主动采取任何辨别人鬼的措施,就矢口否认她此刻的出现,咬定她不过是花妖狐怪假托而成,必须立刻铲除。
当他误以为已死的夫人甄氏出面为女儿作证时,他依然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连这夫人都是妖怪捏作的,是一路骗人的。
在他身上,我们看不到所谓名门之后的“情”。他也许有些才能,能治理县郡,民风清明,海晏河清,能坚守城池,出计破防,招安保国,但他身上真是没什么可让普通人亲近的人味儿。
为人父,不见怜惜孩儿之情。连皇上尚知用菱镜来辨杜丽娘是人是鬼,而他为人父,首先没有显示出他无条件相信女儿杜丽娘的态度。柳梦梅试图跟他解释,他一不肯花时间倾听原委,二不肯花心思求证。别人都还对杜丽娘的还魂存在着可以相信的成分,唯独他这个亲爹真正做到了不认六亲。难怪杜丽娘说,“眼前活立着个女孩儿,亲爷不认。到做鬼三年,有个柳梦梅认亲”,生与死,人与鬼,父亲与爱人,信任与质疑,在这他否定人伦的一刻,竟然像哈哈镜一样,折射出人性的复杂。
杜宝作为当时的名门告知,为何显得如此刻板乃至不近人情?这与他受宋明理学有关。提到宋明理学,大家大多想到鲁迅笔下那套吃人的礼教。其实二者确实有关联:理学家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并不是否定人的感情,而是强调所有的自然感情,人应该学会适度控制,爱得太多是占有,而占有欲会让人变成另一个人。杜宝应该是理学影响下走了极端的一个例子,他有一定才能,对得起统治者的任命,也没辜负百姓的赞誉,但他却如鬼般没人味儿。
所以,我很赞同柳梦梅的做法,当一切尘埃落定,杜宝依旧不承认二人婚姻时,柳梦梅坚持不再拜他。我想,同为男子,又同朝为官,柳梦梅大概在心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这位岳父:他满口仁义道德,仁心慈爱慧及旁人,却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如果他把杜丽娘当作一个“人”了,他会在她及笄之后,便为她考虑亲事。
如果他把杜丽娘当作一个“人”了,他会在柳梦梅告诉他自己说他的女婿时,第一时间求证真伪。
如果她把杜丽娘当做一个“人”了,他会在女儿的百般恳求之前就与她相认,祝福她。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杜丽娘在阴间的那三年,孤独又灿烂。
没有人知道她还有生的可能。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等到梦中的那个人。
她应该预想过这个人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
她知道自己花荣依旧,不隄防则沉鱼落雁鸟惊喧,怕的可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熟悉孤独的各种滋味儿,又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依旧灿烂。
可她最想不到的是:至亲之人却无相信之意。
这个世界最难理解的是:有人竟愿意以可笑的“理智”代替至纯的“情感”。
这一点,过了千百年,从未改变。
所以至情至性的杜丽娘在她那酸腐刻板的父亲的衬托下是显的如此可爱而自由。
当别的女孩儿等待父母之命,媒说之言的时候,她勇敢地冒险踏入了后花园,开启了寻求爱情的第一步。
当别的女孩儿,只有等到盖头被掀开的一刻,才知道夫君的面貌时, 她大胆的做了一个梦,梦中有她想要的一切。
当别的女孩儿只能屈从于所谓的三从四德的时候,她给自己定了终身,即使身死,也要等他来。
与其说她追求的是爱情,毋宁说她追求的是自由。你看汤显祖说她是游园有感而发而做梦,是她心中先有了童心,有了蓬勃的生机,有了对生命的感发和珍惜,她才做了吗梦,梦到了能寄托自己感情的人。也就是说,她爱柳梦梅不是因为他是柳梦梅,而是因为他“恰恰”是柳梦梅而已。她真正追求的是自己内心对自然的感情,而这个感情的寄托体,其实是谁都可以,周梦梅,赵梦梅都有可能。
汤显祖其实是把自己对人生的追求投射在了杜丽娘这个看似娇弱艳丽的女孩儿身上。他一生仕途屡屡为当时的权臣张居正所阻挡,而这又是他自找的:他不肯与张居正的儿子为伍。现实的失意和不公,让他格外希望能有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不用顾影自怜,不用言辞谨慎……
现实里做不到的,汤显祖创造了一个世界,创造了一个人物替他做到。故事里的杜丽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故事外的汤显祖呢,只能做一个人,一个孤独又灿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