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瑞恩32岁了，刚一个人过完了生日。领导又把一个部门纳入她的名下，这已经是她接手的第三个部门了，公司虽然不是大规模，可一个小女子同时管理三个部门，也不是轻易的事情。她不拒绝倒不是因为害怕拒绝，她是个勇于直面挑战的女子，她深知随着这次升职加薪一起而来是更多的加班，她却依旧笑然接受了，毫不讨价还价。

“准时下班又怎样？还不是一个人。”瑞恩只有在和好友打电话时，才显露出一点疲惫和沮丧。结婚4年了，她和丈夫始终分居两地，丈夫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异国他乡工作，每年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从高中相识相恋至今，他们一起从洛阳走出来，去过广州和深圳打拼，又一起来到了上海。可丈夫作为大厂的中层领导，一直被派往不同的工作地点，她不得不过上这样的“已婚独居”生活。“还是多工作吧，充实一些。”这是她时常说的话。她也确实是注入了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和精力到工作中。这才有了超30万的年薪，和一大帮忠诚的下属。她会喝酒，会打高尔夫，会唱歌，会弹琴，会英语，会计算机语言……不管是公司内部的工作还是和外部客户的接触，瑞恩都游刃有余，始终信心十足。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泪水。

瑞恩关掉电脑时，已经晚上10点了，连续几天加班，让她感到了身心疲惫，丝毫不觉得肚子饿，一点胃口都没有。她一个人坐电梯来到车库，坐在车上，就瘫软下来，甚至觉得开车回家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车子被发动了，却许久都没有开动起来。

忘了时间。她被一阵敲窗子的声音惊醒——她居然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敲窗的是她的前任领导，是看着她在这个公司里一路成长的前辈。这位近50岁的优雅女士坐进了副驾驶座位上，她看着自己栽培过的小姑娘如此疲惫憔悴，说不出一句恭喜她又升职的话来。只是关心了她的身体，也问了问她的生活。

“先生还是没有回国？现在在哪儿呢？”

“在东京呢，暂时是回不来了，得呆上两三年再说。”

“你一个人在上海，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这个家啊，随便一个人分了心，就散了。”她明知道这样的话不应该由一个外人说出口，可此时此刻，她是真心疼这个姑娘。她接着说：“如果考虑生孩子的话，你现在可是最好的年纪啊。你要想清楚自己未来想要过的生活。你的工作能力很强，你也很要强，可是别累垮了自己。”

瑞恩的眼眶里盛着眼泪，她尽量让它们不落下来，至少不是那么轻易就落下。前辈的话，让她暖心，却也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想有个真正的家和依靠。

她想起了乐奕，一个好朋友介绍认识的高尔夫球友，如兄长一般的男子。乐奕离婚一年多了，带着一个小男孩，和父母一起生活。前段时间，他们经常一起打高尔夫球，乐奕的技术比她好，每次都给她好一顿指导，又是讲解理论，又是调整姿势，她渐渐地，手感也越来越顺溜起来，每次打球进步，都让她一整天心情都美丽极了。瑞恩喜欢看足球️，喜欢阿根廷的梅西。有比赛的时候，就和乐奕相约在酒吧里，一起喝酒看球赛。除了她的好朋友，乐奕是她在疲惫郁闷时会想起的人。她知道乐奕有打球活动，会一早就发短信给乐奕预祝打出好成绩。乐奕的儿子生日时，她精心画了一张贺卡，让乐奕转交给小伙子……

此刻，瑞恩听见前辈在说“分了心，家就散了”，心头一紧。她想起前天给乐奕发去的短信最后加了一句“想你哦！”她对乐奕和他的儿子好，是为什么？乐奕对她好，又是为什么？她不敢往下想，怕自己的心越来越失控。

周末，瑞恩和丈夫通话了。平时他们的通话内容多数是自己的工作，然后互道保重身体。而这次，瑞恩问：“我们就这样过日子吗？”电话那头显然被问住了，一阵沉默。“如果你真的回不来，要不我去找你吧，我把工作辞了……”可丈夫并没有给她回答，只是搪塞“再商量吧”。而这个问题，瑞恩自己却思考了好几天。她不能再对乐奕说“想你”，除非她真的有勇气选择。她和丈夫已经在一起十多年了，又怎么可以轻易散掉。

就像那么多次跳槽、换部门、升职的决定一样，瑞恩依旧自己做出了要去迎接一个新挑战的抉择。她真的辞职了，放下了高薪高职，她决定要去奔赴一个家庭，去生一个小宝宝，去过真正的生活。

从决定到离开，瑞恩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紧凑到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离开前，她和乐奕见了一面。成年人之间，很多话不用说出来，看结果就知道了。她真的不会再发短信给乐奕了，可能也不会再打高尔夫了。

瑞恩飞去东京的时候，乐奕和七颜只是同事。乐奕是销售经理，七颜是会计主管。乐奕有些失落地送别瑞恩，七颜一点儿也不知道；七颜在自己的初恋里一整个混乱，乐奕也什么都不知道。

（二）

“离婚后，我曾喜欢过一个女人……”夜已经深了，七颜和乐奕在新天地的酒吧里。这时他们在一起快两个月了，在幽暗的灯光和蓝调的音乐里，互相诉说着往事。乐奕说的时候，七颜不像是在听自己男朋友的感情故事，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的，又好奇又八卦。这是七颜第一次听说关于瑞恩的事情，可乐奕没说太多，也没提名字。只说：“她后来去东京了，和她丈夫团聚了。”

七颜不去问也不去猜两个成年人之间事情，猜中和猜不中，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乐奕似乎看出了身边小女孩的心思，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别多想，没什么的。现在我在你的身边。”

他们结完婚的三个月后，乐奕说要去看一个刚出生的小宝宝，问七颜要不要一起去？七颜想着又不是自己的朋友，不熟络反而尴尬，没有跟着一起去。乐奕给她看拍回来的照片，是个皮肤有些黑，眼睛却很大的女婴儿，很是可爱，小名叫瑶瑶。七颜听乐奕说，瑶瑶妈妈是他工作上认识的朋友。七颜没放心上，却一直惦记可爱的小瑶瑶，七颜从小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一心想着未来自己最好也生个女儿。

乐奕外出打球的一个周末，应婆婆要求，她从乐奕淘汰的一抽屉手机里翻出一部屏幕比较大的，在拿去给婆婆用之前，她充上电，打开那部两年多前很流行的诺基亚手机，在检查通讯录和短信信箱时，她看到了一个注名是“瑞恩”的人发来的一条消息“奕哥，今天天气不错哟，祝你打出好成绩！想你哟！”这虽然是过去的事情，却依然有什么东西往七颜心上扎了一下，比那晚从乐奕嘴里听说他喜欢过一个女人来得刺激有感觉。七颜想，瑞恩就是这个女子吧，她放下了手机，不再操作。等到乐奕回来，七颜平静地说：“婆婆要一个大屏幕的旧手机，你把里头的信息处理一下再给她吧。”乐奕接过手机，看到了，也删除了。两人神情都很平和，什么也没再说。

第二年秋天，七颜怀孕了。乐奕高兴极了，他也希望这次是个女儿。他向七颜转达了瑶瑶妈妈的叮嘱，怎么吃啊，怎么运动啊，七颜懒得全照做，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而已。一直到女儿早产出生后，乐奕依旧会转述瑶瑶妈妈的育儿经。瑶瑶已经两岁啦，据说是瑶瑶妈妈一个人带大的，瑶瑶爸爸一直都在外地工作呢。产假里的一天下午，七颜在电脑上给宝宝做相册的时候，偷看了登陆状态的乐奕的qq，里头有“瑞恩”，她点进了瑞恩的空间，看到瑞恩写的日志和照片，这才对上了号——瑞恩怀抱的女宝宝正是黑皮肤大眼睛的瑶瑶，瑞恩就是瑶瑶妈妈。

七颜没有对乐奕隐瞒自己的发现，也并不质问什么。只是乐奕转达来的瑶瑶妈妈的科学带娃经验，和婆婆带娃的方式完全格格不入，七颜无奈地对乐奕说：“别再一直说瑶瑶妈妈的办法了，我们不一样的，哪有硬搬来就能保证实践成功的。”

女儿的一岁生日宴，他们坚持没有按婆婆的本地人习俗宴请各方亲戚。七颜想要实现自己的计划，她为宝宝做了一年的照片集合可以在聚会上播放，做了照片墙易拉宝放在迎宾处，这些得到了乐奕的支持。他们只请了她和乐奕的好朋友们，包括刚回国的瑞恩和瑶瑶。

那天是七颜和瑞恩第一次见面。瑞恩带着三岁的瑶瑶从浦东乘地铁来到闵行，一身白裙，扎着半马尾，像一个女学生一般，瑶瑶就像是她随身的小娃娃。七颜让瑞恩和自己坐在一起，那是她们第一次交谈，也是瑶瑶第一次和妹妹见面，这大大小小的四个女生，都对彼此倍有好感。

（三）

瑞恩辞职后来到东京，安顿适应了一阵子后，就和丈夫商量决定要孩子了。她安排两人做了健康检查，买了叶酸同时吃三个月，并要求丈夫每周也必须有一定的运动量。正式备孕后的第二个月，就看到好消息了。她一如既往把自己的居家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除了完成家务，还确保自己和宝宝的营养，并坚持游泳、骑车、徒步等运动，一直到孕晚期才逐渐都由散步替代。她的丈夫自从瑞恩来了东京，生活里的一切都有人安排妥帖了，家的味道浓郁起来，工作起来更安心和卖力了。瑞恩原计划要在东京分娩的，在丈夫的陪同下坐月子，让母亲办签证来照顾几天。可是母亲的签证被拒了，计划全部打乱，她只好一个人赶在足月前坐飞机回到上海，找了一家公立医院完成最后几次产检并等待生产，她想着肚子一有动静就通知丈夫订票回国。可是等啊等啊，宝宝淡定极了，迟迟不想发动。一直拖到了43周，不能再等了，必须催产了。胎儿已经很大了，为了避免顺产的风险，医生决定直接剖宫产。瑞恩在母亲的关切中被推进了手术室，可麻醉师说瑞恩麻醉药过敏，不能用药，一边的胎心监护仪开始滴滴滴报警，医生寻求不到最佳方案，只是询问瑞恩：“如果直接剖，能不能承受？”“可以！”瑞恩坚定地说。

宝宝顺利降生了。皮肤有点黑，大眼睛小嘴巴的小美女，和爸爸长得像极了。而瑞恩像是重生了一次后醒来。很久以后，她和七颜说：“一刀划过后，我就没有知觉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后来我看一个作家写她自己直接剖宫产的经历说是灵魂出窍，对！就是灵魂出窍了。”

丈夫终于回国，看到了重生的瑞恩和女儿。可才没几天，远方的工作不停催促，他便赶回东京了。瑞恩在昏沉了几天后，缓过劲来，她下载打印了月子餐菜谱贴在厨房墙上，让母亲照着给自己做。她每天努力地吃，努力地恢复，努力地喂奶。

出了月子，养好了身体。瑞恩又决定去东京了，她要带着宝宝去爸爸身边，她始终记得那年前辈的话，“家不能散”。这一次坐飞机，依旧只有她和宝宝，只是宝宝从肚子里到了怀里。

在东京的日子，其实她和丈夫也不是天天见面，丈夫很少回家吃饭。大厂里加不完的班，出不完的差。

她独自带着宝宝，操持着家务。宝宝该吃辅食了，她研究了各种食谱；她让宝宝从小就在餐椅里吃饭吃水果；她给宝宝看黑白书、布书、彩色书，给宝宝读绘本故事，六个月的娃娃什么都听不懂，可瑞恩坚持着每一天，她对自己说过，要给宝宝最好的习惯和启蒙，她相信这每一点滴都会变成未来的回报。

宝宝再大一些后，她就绑上背带或是推着婴儿车，和宝宝一起到处看风景，拍回来的照片，就发到qq空间里，让国内的亲朋好友能看到她们娘俩的动态。

她看到乐奕时常在她的日志下留言了，“瑶瑶真可爱！”“又出去玩啦”……他们没有真的断开联系，只是联系得少了，更有边界感了。她准备回国待产时，知道乐奕结婚了，新娘子是乐奕的同事，她真心为乐奕高兴和祝福。她曾问乐奕，“我们还能保持联系吗？”乐奕说：“我觉得在不影响双方家庭的前提下，可以的。”那时的瑞恩，只是不想错失一个兄长一般的朋友，并无其他意图。她看到了乐奕直白又坦诚的回答，便放下了心。瑶瑶出生后，乐奕来家里看望了。后来乐奕的太太也怀孕了，瑞恩赶紧把许多注意点和经验都让乐奕转达。

转眼瑶瑶快三岁了，瑶瑶爸爸终于等到了回国的机会，虽然是回南方的总部，并不能回到上海。瑞恩已经非常感激了，她正在犹豫不决瑶瑶在哪儿上幼儿园呢。这样的话，她带着宝宝在上海，爸爸虽然在异地，可是飞来飞去比起跨国要简单方便多了。那天，她激动地在空间里向全世界宣布，她要回国了！

刚回来两周，就被乐奕通知邀请参加女儿的周岁宴。她带着瑶瑶，带着礼物，从浦东赶到了闵行。瑶瑶看到一岁大的萌妹妹，喜欢得不得了，马上就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妹妹了！”妹妹眨巴着大眼睛，一点都不抗拒瑶瑶的亲近。瑞恩见到了七颜，很清纯漂亮的女生，七颜安排她们母女坐在主桌上。那天瑶瑶吃着美味的菜，逗着可爱的妹妹。而瑞恩看到七颜和乐奕默契的眼神，乐奕细节之处尽是对七颜和宝宝的疼爱。

瑞恩感慨万千。

（四）

回上海后，即使有母亲的帮衬，瑞恩也没有着急找工作。她想多些时间陪瑶瑶，她心中有一幅未来的画面，她要努力去实现。瑶瑶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又培养了极好的专注力，上幼儿园后，就对阅读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很快瑞恩就可以放手，瑶瑶学会了自主阅读，经常和妈妈一人一本书，看上很久。数理方面，瑶瑶也有天赋，瑞恩没太花功夫，瑶瑶就学会了十以内的加减法。瑞恩心里清楚孩子的能力，便不再给孩子额外加力了，她始终对瑶瑶信心满满的。瑶瑶爸爸珍惜一切机会回上海和家人过周末，每次瑶瑶都让他看到巨大的进步，尤其是逻辑思维，小瑶瑶和爸爸下棋，都是认真严谨的。

那两年，瑞恩和七颜没再见面。乐奕也不再转达“瑶瑶妈妈”的嘱咐。七颜家的妹妹是个慢热型娃娃，早产的影响，和婆婆老旧的养育方式，一个天命难改，一个无法沟通。七颜的工作不太忙碌，有时候闲着等下班，就会想起宝宝，内心纠纠结结，是不是她应该辞职回去亲自带娃呢？可是她放不下这点薪水，这是她的尊严，更多的是不想和公婆整日处在一起。可是妹妹从翻身起，一切都是落后的。这让她开始焦虑不已。

乐奕的助理42岁了，前一年不小心怀孕，做了人工流产。这年又有了，这一次，她决定生下这个二宝，她看到乐奕的女儿这么漂亮可爱，也想要一个小棉袄了。所以，她离职了。谁来接手这份工作呢？当年上海办事处成立，乐奕被老外选为首席代表，他就邀请了老同事兼好朋友，七颜喜欢的小江姐姐，来做了自己的助理，这是个看似轻松，实则管行政管财务等一切杂务的职位，小江做秘书多年，经验丰富，没有野心，在乐奕身边一做已经五六年，若不是决定生二宝，肯定也会继续稳定地做下去的。

乐奕知道这个职位不被人看做是好工作，而他也不想轻易招个陌生人来帮他管理这些涉及一些隐私的事务。正在他茫然无措时，七颜说：“要不要问问瑞恩？瑶瑶快上小学了，如果白天她想要打发时间的话，正好可以。反正弹性工作时间的。”乐奕很惊讶七颜的想法，七颜接着说：“她算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吧。”这句话戳中了乐奕，确实，他需要这样一个人。

乐奕联系了瑞恩，说明了整个来龙去脉。等着瑞恩的回复。“工资不高，一万左右，时间灵活，只要工作完成了就可以了。”他最后说道。

瑞恩是心动的。确实瑶瑶上学后，她和母亲在家里，如果有一份充实时光的工作，又能兼顾家里，那是再好不过了。虽然她好多年前就年薪30万了，可这一万不到的工资也够她一个月的零花呢。而离开职场将近八年了，她需要一份鼓励，于是打电话和瑶瑶爸爸商量，可果然对方是不支持的，“没必要吧，这公司就你和男老板两个人啊。那多不好，而且家里也不缺这点零花钱的。”瑞恩内心失望，她不听丈夫的劝说，依旧给自己做了决定，回复了乐奕“我什么时间来上班，需要提前来交接的吧？”

经过半个月交接，小江就彻底回归家庭了。七颜对她依依不舍，还记得办事处刚成立时，她来教小江姐姐做账，还给她设计了对账的电子表格。眼下，瑞恩快速上手，一点不需要多余的解惑答疑。后来才知道，瑞恩曾经同时管理三个部门，难怪这点工作毫不费力。

七颜想到乐奕马上要和瑞恩每日见面，同坐一个办公室，心头上压抑了多年的刺终于刺痒起来。她忽然特别想知道当年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她想知道瑞恩的“想你”是不是真的有喜欢的意思？她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联络？在一天早上的上班路上，她对乐奕说出了这些，边说边哭了。乐奕开着车，有点莫名和无奈，“不是你向我推荐的瑞恩吗？你怎么还纠结着那些呢？早就说过啦，我们没什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娃都这么大了。”他余光里看七颜还在抹眼泪，又说：“我们也断过联系的。后来有事才又联系的，大家说好都不会影响两个家庭的。”快到七颜的公司了，她催促自己要快平静下来，快让红通通的眼睛鼻子恢复正常，而内心却更千丝万缕的。其实，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乐奕能向她坦白那个过往，那才是真的过去了的往事啊。她是不相信谁呢？是乐奕？瑞恩？还是不相信自己了？她在自己设的牛角尖里钻了几天，渐渐地，心头的刺软化了，七颜打算把它彻底拔去。然后，她和瑞恩互加了微信，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瑞恩把这份工作当成事业做。她改进了小江的一些旧方式，把原来有些模糊的地方整理得精准清晰更有条理，账目也都登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时候，七颜的公司和乐奕的办公室只有两站路距离，有时候七颜会去找他们一起吃午餐。只要乐奕不出差没应酬，七颜每天上下班就有专车接送。

圣诞前夕，总部邀请乐奕携太太去奥勒松参加年会，新入职的瑞恩也被邀请了。这是除了带孩子们约会外，三个大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起出行。瑶瑶爸爸听说后，开始是竭力反对的，怎么可以和男老板单独出行！直到他反复确定老板太太也一起，才松了口。瑞恩用鄙视的口吻对七颜说：“他那么多女秘书我都没担忧呢？这人怎么这样。”

在从奥勒松到峡湾的大巴士上，七颜和瑞恩坐在一起，一路聊了三个多小时。七颜才了解了瑞恩的经历，曾经的高薪高职、为了家庭辞职去东京、又回来上海被活剖……她简直觉得瑞恩是个女超人。而她自己能说的，只有对婆婆的偷偷抱怨，和继子的尴尬相处，以及女儿发育各种落后的担忧和焦虑。她们一路畅所欲言，车外一路风雪不停。

挪威著名的峡湾，风景美妙绝伦。他们和总部的同事们一起沿着山路上下迂回，看看近处的水中倒影，望望远处的高耸雪山，拍照留念。逛完一个纪念日商店，七颜和乐奕决定折返回酒店喝咖啡了，而瑞恩指着远方的山头说，“我想去那里看看。”乐奕劝她说：“人生地不熟的，算了吧。”瑞恩还是坚持前行了。七颜几步一回头，望着瑞恩的背影，喊道“注意安全啊，别跑太远，早点回来！”

乐奕和七颜在酒店的咖啡厅里，喝着让人温暖的热咖啡，搭配着焦糖饼干，看着窗外的风景。昨天是他们领证六周年纪念，正好碰上了公司的年会一起热闹了。此刻，他们沉浸在难得的二人世界中，没有公公婆婆，没有两个孩子。和当年那晚在新天地的酒吧里的感觉很相似。

时间仿佛被忘却了。不知不觉，只觉得天一下子暗沉下来，似乎要来一场暴风雪。他们想起瑞恩已经单独出行很久了，还没回来吗？赶紧拨打手机联系，正巧，瑞恩刚进酒店大堂就听到了电话响了。

瑞恩来到咖啡厅时，一脸兴奋，久久没能平静下来。直到服务员把咖啡端到她面前，“我走了很远很远，还爬到那座山的半山处，那里在下雪了。”她指向窗外的一座山，“早知道要爬山，我就带双鞋来了，今天的鞋不适合。”七颜问：“姐姐，你一个人不怕吗？”“怕啥，我观察过了，这山附近有基站，那就有信号，我手机又是有电的，有事就打电话呗。”瑞恩说完，连喝了几口咖啡。然后打开相机，给七颜看她拍的照片，那是七颜从未涉足过的雪中山和山中雪，只在车上路过而已。

瑞恩看过的许多风景，七颜永远追不上。

（五）

七颜的公司被拆分，并更换了新公司名，岗位会被重组，还有各种传说公司要搬去苏州吴江的消息。人事宣布，大家可以和新公司重新签合同，继续留下工作，也可以选择离开，公司会支付赔偿款。七颜那原本拉扯在工作和孩子之间的心，被扰得更纷乱了。她和乐奕商量，想借机停下来，回来带带女儿，正好公公婆婆因为楼高和腿脚不便，搬离了七楼的家，她也不再会有白天的尴尬了。乐奕知道七颜内心的纠结，他也支持七颜先放下工作。

一个月后，七颜拿着公司的赔偿款，加上竞业协议的补偿，一共相当于一年的工资。她开始了全职在家的生活，有钟点工的协助，她不需要做全部的家务。她把更多的经历放在陪伴女儿，给女儿制定寓教于乐的任务上。七颜也给自己报了注册管理会计的课程，女儿不在家时，她就在电脑上网课学习，刷题库，准备自己的考试；下午放学后，她带着女儿在广场上和小朋友们玩耍，女儿越来越开朗活泼起来，话语也多了，和小伙伴互动也更自信了，运动能力也增强了。女儿站在全班同学前，带领大家唱古诗歌曲，群里家长都说七颜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七颜在题库前看到老师发来的视频，落下了眼泪。

全职在家一年多后，七颜拿到了注册管理会计师的证书。女儿要上小学了，可是还什么都不会，十以内数学不会算，字不认识几个。乐奕不太管女儿的学习，总是七颜和外婆轮流教，挫败的时候，七颜埋怨乐奕，乐奕说：“可是你都全职在家了，那么多时间，我当然不用管了。”七颜被气得无言以对，睡觉前狠狠地踢乐奕几脚解恨。

她和瑞恩抱怨乐奕的“歪理”，乐奕除了不管女儿，儿子也不太管，这造就了许多七颜和乐奕之间的矛盾。瑞恩说，“我们当然希望男人都像我们一样对家和孩子上心，可你看看我家，我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还能踢几脚，我憋屈的时候，想吵架想打架都没人，半夜醒来身边没人……”七颜想着瑞恩的话，觉得自己确实不该有完美的要求了。

女儿一年级开学前，七颜接受了一份新工作，工作地点、职位、薪水、弹性时间，统统是七颜中意的。那时她离职已经20个月了，她怕自己彻底被荒废了。乐奕也鼓励她重新出发，并许诺：“一切有我在，你去吧！试过后，大不了再回来。”乐奕的话给了七颜巨大的安抚，无论是工作，还是不工作，似乎乐奕都充分理解的。

可是事实没有这么如意。七颜的工作表现是被肯定的，于是被委以重任，很忙碌。可女儿的学业完全没有突破口，老师一边委婉地提醒七颜带孩子去做检查吧，一边也会表扬孩子细微的进步。为了陪女儿做作业，七颜选择早八到晚五的工作时间，每天七点出门，晚上六点到家，陪完作业再加班处理剩余工作。她不空的时候，母亲会代替她辅导女儿，乐奕很少参与；她出差的时候，乐奕甚至不知道学校布置了什么作业。

就这样，又被工作和女儿的学业撕扯了一年半后。七颜再一次选择了辞职。她不想自己未来会有作为母亲的遗憾。

乐奕还是没有反对。他也答应陪七颜带女儿去做检查。检查结果就是冰冷的字眼“智力障碍”。七颜没有哭，这眼泪还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落下。

瑞恩在做乐奕的医药费报销单时，看到了他女儿的病历卡。瑞恩给七颜发来信息，“亲爱的，你还好吗？我看到病历卡时，我都哭了。真的心疼你和孩子啊。”七颜知道，瑞恩是没法体会她的心情的，瑶瑶那么优秀出众，瑞恩的累和七颜的累，不一样的累。这就像七颜始终没法体会瑞恩曾经的“灵魂出窍”。

七颜对未来越来越不明确，没有目标感。

瑞恩说服瑶瑶爸爸，办了“离婚”，实现了购买别墅的梦，而别墅还没装修，瑶瑶爸爸又被外派去中东了。出发前，瑞恩两口子重新“结婚”，两家人又一起度了一次假。而后，瑞恩开始一个人装修别墅，七颜开始一个人辅导女儿作业。

别墅装修完，瑞恩骨瘦如柴，查出来几处结节。七颜没有得到成果，只不过人也显瘦了，精神焦虑，几乎没了社交。

瑞恩会在假期带着瑶瑶去找爸爸，然后游历周边。无论到哪里，她都会健身和游泳。七颜觉得，瑞恩像自带发电站的马达，总是精神饱满，不惧改变和冒险。

七颜只想逃离没有结果的辅导，还有磕磕碰碰的家庭琐碎和家人间的摩擦。可是却举步维艰。她拿出那张自己全英文考试得来的证书，说这以后还有何用？瑞恩安抚她，“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谁愿意废掉一身武功。”

七颜在女儿小学毕业时，开始被焦虑症困扰，每天躯体各种不舒服，每天惶惶不安。她扮演好妈妈，好女儿，好老婆太久了，却从没好好扮演过自己。七颜开始偷偷找心理咨询师聊天，用自己的积蓄支付，从未告诉乐奕。可是心结始终没有打开。咨询师说，说不出的委屈，不敢吼的愤怒，憋回去的眼泪，都会变成伤害，刺向内在。

瑞恩深知瑶瑶中考不会失败，却还是选择了出国，缘由是不想孩子压力太大。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奔波的瑞恩，带着瑶瑶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七颜的城市，七颜舍不得，却没有去送别。七颜不肯出门很久了。

瑞恩越飞越远，七颜原地不动。

（六）

两年后，她们又见面了。瑞恩陪瑶瑶回来过暑假，七颜安排了大家一起度假，帮女儿和瑶瑶过生日，也是为了让自己有些许突破。

瑞恩拥抱了形体消瘦，神情焦灼的七颜。她了解七颜这两年的心思，她曾介绍差不多经历的朋友给七颜，希望七颜可以寻求到鼓舞和共同语言。瑞恩一直对七颜说的：“你做得很好啦，换作我，我肯定不如你的。”

虽然瑞恩偷偷告诉七颜：“我49啦，已经绝经了，四个多月不来了。”可七颜看到的瑞恩，分明青春有活力，一如十多年前初次见面一样，像个女学生的模样，只是身边的瑶瑶同样正值青春年华了。

不工作又放弃了辅导作业的七颜，有时候无所事事，心无所托。她曾经问瑞恩：“那么多的一个人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呢？”说起这个，瑞恩可就眉飞色舞了：“可多事可以做了，做饭啊，唱歌啊，弹琴啊，画画，听书，运动，都可以，做什么，我都能把自己逗乐了。我最近在学冲浪呢……有时候，冲一杯好喝的咖啡，我也高兴，学会一个新的点心，我也高兴……”而一直以来，让自己高兴，从来不是七颜的目标和成就所在，她总觉得成就感是要做成一件大大的事情，比如老人高兴、孩子进步、工作有成……

七颜说，自己浑身痛，痛得没法打起精神来。瑞恩说，“我现在有时候也头晕，游泳时晕过，怕自己出事，就暂时不游了；有天早上起床快了，眼前一黑倒下了，后来我就慢慢起床；我要是腿疼，我就锻炼手臂，我要是手臂疼，就锻炼腰，反正总有能做的事情的。”

七颜责备乐奕，前些年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安排女儿的学业。瑞恩说，很久以前，乐奕和她聊过，乐奕说的，上天把七颜给他，又让他有了心心念念的女儿，他非常知足了，即便现实不尽如人意，他也认了，他的观念是过好每一天，活在当下。瑞恩说，“听完这话，我哭了。”

七颜听完，也哭了。

瑞恩说，“瑶瑶爸爸放弃了早退休，选择继续工作下去。我是很失望的，我原来希望在瑶瑶青春期时，他可以回来陪我一起管孩子，可是他改变主意了。没办法，他爱工作，顺便也能挣到钱。瑶瑶考上了那里最好的女子高中，马上就去全寄宿了，到时候我就去土耳其，和她爸爸汇合。我们这三口之家啊，总不能好好地呆在同一个地方。”

（七）

乐奕撒在阳台窗边的狗尾巴草种子抽芽冒枝叶了，梅雨季节，万物潮湿霉烂，这把野草却生生不息，一眨眼工夫，就成了蓬勃的一大簇，那些“狗尾巴”在窗口摇摇摆摆，无论雨季还是高温天，都是得意洋洋的姿态。七颜很喜欢看这景象，并说：“我应该像跟狗尾巴草，生命力顽强又旺盛。”

度假结束，瑞恩带着瑶瑶回洛阳了。几天后直接从上海机场飞回澳洲。

再见不知是何时，在何地了。

七颜想着，瑞恩是不是乐奕带给她的礼物。虽然是相去甚远的两个人，但是七颜喜欢自己被瑞恩的磁场牢牢吸引。

七颜只想做一株小野草，风吹不倒，雨淋不坏，日晒不灭。而她认定，瑞恩心里有一棵大树，被瑞恩憧憬着，被瑞恩滋养着，这棵树越长越高大繁茂，并且硕果累累。

七颜每次打开她的微信通讯录，那第一条名字就是瑞恩，英文名字Ap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