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和母亲聊天，母亲说起过去的事来，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
母亲的泪是涌在眼里的，没有流下来，我知道是母亲强忍住了。
母亲生我二姐的时候，因为已经有了大姐的父亲，盼望二姐是个儿子，父亲甚至把他理想中的男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二姐生下来，父亲看是女孩，很是失望，一个月子赌气没有回家。
这个事母亲对我们说过。至今，父亲说起这事来，还很是愧疚，这份愧疚不只是对母亲，还有对二姐。
母亲生下我后，父亲也许已经习惯了。没有嫌弃，反而很喜欢我。
这事母亲也说过。但是父亲喜欢归喜欢，那个时候太穷了，而且红糖类的坐月子需要的物品，都是靠供应的，不能随便买到。生我的月子里，母亲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受了不少的罪。
母亲生四妹的时候所经受的苦难是最严重的。
这是母亲第一次对我讲述。四妹是母亲自己一个人接生的。
母亲说，要生四妹了，父亲在外工作，奶奶和母亲赌气，不管她。母亲没有办法，就只能一个人应对。她拿下一把剪刀，生下四妹后，用剪刀把脐带剪断，然后用自己的褂子包起四妹，自己睡在光板的炕上。
更难过的是没有吃的，母亲就让六七岁的大姐给她倒点水充饥。直到第三天，奶奶到底不放心，见不到母亲，就问大姐，大姐才告诉奶奶，母亲又生了个娃娃。这个时候，奶奶才知道母亲生妹妹了，来到母亲的屋里，抱起妹妹大哭，说：怎么不给生个男孩，让我儿子回家高兴高兴啊。
母亲就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哭的。她说：你说，你奶奶那么一说，我心里啥滋味啊。
我知道，母亲的泪不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接生妹妹的痛，而是奶奶嫌弃她又生了一个女儿的痛。母亲需要的是尊严。
在我们的记忆里，奶奶对我们很好，父亲也从来没有让我们有重男轻女的感觉。也许，奶奶和父亲对生女孩子的那份不满意，都由母亲一个人默默承受了。
每个做了妈妈的人都知道，生孩子是怎样的痛，又是有多少危险。母亲真的是用她的生命在生养我们啊。
也难怪，在我们几个生孩子的时候，母亲总是提心吊胆，总是说：生孩子是大命换小命，不容易啊。
我生我儿子的时候，母亲嘱咐大姐陪我，妹妹生外甥的时候，母亲嘱咐我好好陪她。
母亲的泪让我明白，母亲是不想让她受过的痛再留给我们。
母亲对我们不只是有一份母女之间的疼惜，还有女人之间的理解。
在我们家里，母亲常常是最勤劳的，最沉默的。她话不多，但每句都是金句良言。
母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的形象是豁达的，乐观的，开朗的。
她用行动做我们的良师，她用倾听做我们的益友。
我们每个人工作中的事，生活中的事，都喜欢和母亲聊聊。母亲不识字，但她懂很多道理。她听得懂我们的话，她只是默默听，听完后，嘱咐我们几句，让我们学会宽容和迁让，用她的经历告诉我们吃亏是福。
母亲对我们说过很多她自己迁让的故事。比如无论奶奶和大娘怎么对她，她都不去计较，只是长志气把我们几个女孩子养好。母亲说：你们看我现在多享福，你们几个都有出息了。人不要怕吃亏，不要计较，老了有福才是真有福。
母亲不会抱怨。往常里，就是提到父亲的不是，母亲也是笑着说。
自己一个人接生，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又是多么不能容忍的事。可她特别能够理解那个年代，年轻的父亲，在奶奶和众人的眼光下，对于男孩的那份期盼。
她不抱怨父亲，父亲是她的天。
她知道父亲很疼我们，她知道父亲在外工作，就有人挣钱养家。她可以只管好好在家，把我们养好。
母亲常说：你爸脾气是急，但我跟着你爸也算享福了，家里需要啥，你爸就想法买回家。你爸挣钱少，也不容易。
母亲因为理解，因为宽容，所以她所有经历的这一切，她都不用流泪表达。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是苦难。
母亲特别知足。因为我们大了，都过得很好，她知足。因为爸爸挣钱养家，让她有吃有穿有家，她知足。母亲常说，人要学会知足。
如今，爸爸生病了。母亲喜欢和我们聊点过往的事了。
母亲常说：不管怎样，只要你爸好好多活几年，我来伺候他。
母亲开始锻炼身体。母亲说：不能俩人都不壮实。
母亲心里啥都明白。所以她从来不哭。
就是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母亲泪涌在眼里。
母亲的泪是在诉说她的不容易，更是表达她希望父亲念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好好的养好病的心情。
母亲的泪，涌在眼里，也流在我的心里。这里面有敬佩，有爱戴，有心酸，更有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