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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呵,奇妙得像街角灰色猫咪的绿眼睛,透着侥幸而温柔的光。又像旅行时从远方带回来的棉布素裙,竟能和藏在柜子里去年的旧毛衣搭配出和谐的味道。
那天一群人挤在一起拍照,午睡醒来我连口红都忘了抹,披了皱巴巴的外套就去集合了,为了不出镜,我尽可能躲在后排,褪色的焦糖色外衣就快和树皮的棕融合了,你怎么能在几十号人里看见熄了灯灰扑扑的我呢?
你站在相机前,提高音量说:大家都尽量往前站,笑容弧度尽可能大点啊。你按下快门,闪光灯如闪电劈下的瞬间,我被身后的人碰到了腰,咯咯笑起来,眼睛鼻子快皱到一起了。没有人看见我,听见我,时间顺着原本的方向朝黄昏流去,我以为。
后来,你来座位上找我,办公室的午后松散颓靡,好似一滩化掉的巧克力冰淇淋。我慌张地关掉网购界面,抬起头镇定地看向你,不熟,似曾相识,反正不是领导,于是神情松懈下来,朝你露出尽可能和善的笑。
你语句简洁地为我介绍着新的工作需求,我的眼神在你温热的气息下像是撑着热气球飘向了天花板,没有耐心,听不进去,纠结着改买哪个色号的腮红,忽然想喝楼下的冷泡茶。你的话语戛然而止。
“有没听明白的地方吗?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嗯嗯,都明白了,我会尽快完成的。”
“嗯?完成什么?”
那个时刻,面对你,我忽然像个在沸水中翻滚的饺子,咧嘴大笑,露出肚中包裹的白菜肉馅来。奇怪的是,并不是敷衍而被拆穿的尴尬,倒像老友间不经意的玩笑。
可你没有笑,耶没有皱眉,抿着嘴继续说着我懒得听的工作。是高中班主任给差生说教的场景。咦,你好像还有点可爱嘛。
春日是在这个下午溜进来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不确定的味道,消毒水混着茉莉花茶的香,墨水缠绕着肯德基烤翅的味道,每一种闻起来都有点像你离开时掀起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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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格子间,每个埋头工作的人都像宴席上一盘菜,出锅前火焰嚣张,上了桌却被烹饪得失了原色,外表光鲜,内里只剩皱巴巴的哀咽。我无法清楚分辨出每道菜的食材以及名字,不问来处,我们都被困在同一场狂欢里。
不认识你之前,你是照片里被虚化的背景,客观存在,却始终不识真容。也算同你相识了吧,见面的频率不知怎么就像暖和天气里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一样多起来。是你擎着欣喜的烟火朝我投来,还是喜乐的空气运载着你朝我驶来呀,好像遇见你,每次都会发生好的事。
在电梯里遇见你,你挥手跟我打招呼,我的经理刚巧走进来,笑眯眯地说,提前恭喜你呀,姑娘,要升职了噢。瞳孔放大,把眸里的光彩先于言语释放出来,穿过电梯的镜面,竟也撞上你的笑意。
在餐厅遇见你,排队的时候低头刷微博,活到现在都与中奖绝缘的我,第一次抽到了精装金庸全集的书册,激动得饭都吃不下了,遗憾此刻身旁无人与我分享这喜悦。抬头便看见你朝我迎面走来,你稍稍举高了手中的餐盘跟我打招呼,那时我真想放弃了排队就跟你走,诉说我的好运气。
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很喜欢下雨天,有很多借口不用去上学,生病着凉、没有雨鞋、骑单车很危险,然后午后长长的光阴就陪着我静坐窗前,听雨落窗檐,拍打芭蕉,古人的意境随着水池的涟漪缓缓晕开,是虚掷的浪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厌倦了雨天,许是因为张爱玲的一句“宁愿你是因为下雨,所以不来”太失落,许是台风和重病都无法为上班开脱。
五月末的傍晚,天光仍亮着黛青色,写字楼的暖橙色灯火打翻在冷色系里,明朗却在一秒间被乌云浇湿了,黄豆大的雨滴抖落,混着地面的白色灰尘,被行人的脚步捣碎,成了一滩凉豆奶。长大以后,讨厌的不是下雨的天气,而是空包里总是忘记装伞。
有人拍我肩膀,轻轻的,突兀的,却并不使人厌恶,是你。
“没有带伞吗?”
“如你所见。”
“喏,用我的吧,我楼上还有一把。早点回家吃饭吧。”
“噢,谢谢。”
风一天比一天暖,夏天的木槿、蛇目菊和美人蕉从后院推开栅栏偷偷走出来,开成了灿烂的模样,日头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逗留整整一天,磨蹭着不肯落下,岁月它,它一去不回头。下暴雨的那天,我撑着墨蓝色的长柄伞,落荒而逃,溅起身后的水花,我知道,失散许久的夏日,在心头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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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桌的姑娘告诉我,最近喜欢上了办公室的一个男生,没有染发,干脆利落的发型,喜欢穿带英文字母的T恤,笑起来很阳光,好像是设计部的,加班经常看见......听不进她后面更多冗长的赘述,我知道,那是你。
我对你的描述就不会像她那么指向不明,无关痛痒。呐,就是那个笑起来酒窝里都装着黑皮诺葡萄酒的男生,初认觉得傲娇,细细品味又觉来柔和温顺。
想到葡萄酒,倒不是因为他的酒窝,而是某个瞬间心里打翻的一杯不知名液体,散发着酸涩的气味。花了很久,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俗人们常说的醋。
小心脏里窝着的情愫,是一坛嫩白的豆腐,层层密封,经过无数个雨天,在没有阳光的角落酿成了霉豆腐,你一定不知道那种食物吧?需得去掉表层令人反感的白霉,才能得到香辣可口的下饭菜。
嗐,跟自己承认我喜欢你其实一点都不难,你很有魅力,这种魅力当然并不只是仅仅对我生效,我知道的。我没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可是春夏的季节温度刚刚好,闲来无事,相思挂心头的时光刚刚好,是你,刚刚好,罢了。
邻桌的姑娘像个初恋了的中学生似的,总爱跑来跟我说对你的喜欢,在电梯遇见你,在餐厅遇见你,在楼下遇见你,晴天遇见你,雨天遇见你,我一点都不想听她枯燥又单调的描述,爱情难道不是一首韵律极佳的十四行诗吗,结构巧妙、喜忧参半、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才对,她呀,可不就是一张贴在旧墙角的告示吗,乏善可陈,凡夫俗子,嘁。
于是往后见了你,我都把对她的不满,平直地转移到了你的身上,远远见了你就绕路走了,留下你挥舞的手臂和笑容凝固在空气里,被闷热蒸熟。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变得矫情起来,这种扭捏的小妇人姿态,分明是我从前最厌恶的呀。
按说你哪有错啊,珍贵的鲍鱼鱼翅被煮成一锅烂泥,应该怪厨师不专业,怎么能怪原料不好呢?盛放的蔷薇被人折了,不怪游人没素质,怎么能责备花开得太美呢?可气的是,如果你能不常常对别人那样温和的笑,不就省了许多麻烦吗?
然这出自导自演的戏,我还没玩过瘾,导演就硬生生地改了情节。
邻桌的姑娘在午睡醒来时,激动得用手指戳我的手肘,嗓音压成了甜腻的蜜糖味,她说:“快看,我男神!”
走道经过的男生,呆板的寸头,草绿色的烂大街T恤,一个人走着也傻呵呵地笑着。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千古真理。不过,我把这种男生误会成是你,你要知道了,得多气我。
我盯着走道发了整整半分钟的呆,直到你闯入了我的视线,像奋力奔跑了800米,胸膛触到终点站的那一刻,比你先发出欢呼的,是全程注视着你的观众。
我飞快地冲上前,走到你右手边,笑眼眯眯的对你说:“嘿,去哪儿呀,带上我一块儿吧。”
我努力想象七月的模样,睡莲上躺着翅翼沾水的蜻蜓,蒲公英落在了猫和狗的尾巴上,随晚风摇晃,草石竺开在了奶奶家的院子前,炊烟落在青灰色的砖瓦上乒乓作响,你静静地坐在我身旁,情愿时日不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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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平淡不过的素日,你跑来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心跳漏了半拍,算是约会吗?
你接着说道“设计部要出一组图,我得出去拍些照片回来,带你见见世面吧。”
我的脸就跟发育不完全的苹果似的,红里夹杂着裸色的白。没来得及思春之前,你便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到底是没骨气地跟你去了,虽然是苦差,可想想能独处,娇羞的点头状仍郑重得像接受了你的求婚一般。
公交车一路往南,钻出拥挤的城市,缓缓驶入空旷的郊区,背离密集的钢筋森林,心境也随之开阔起来。你在车上极少说话,我以为是怕尴尬,于是乖乖看向车外,一言不发。直到下车,你不好意思地解释,你是晕车,我才幡然责备自己的敏感。
不远处有一片湖,往来的行人不多,远山和田野静悄悄地躺着,阳光柔和,是个适合靡靡沉睡的日子。
你认真地拿出相机,立好脚架,安装镜头,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不料你举起相机,镜头咔嚓一声对着我拍下第一张。
我的侧面一定不美,因为鼻子塌塌的,不愿看照片里的惨状,干脆连争执都省了。你有些慌张,一定以为我生气了,放下相机专心来逗我。
是骄纵的女友和直男男友的日常吧,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也笑了,而我的笑便更坦然了。
《天线宝宝》里,只要太阳咧嘴笑着升起,青草和花都会张嘴嘻笑,四个天线宝宝就也笑了。小时候我以为笑会像感冒一样被传染,却没想到,还有一个可能,是因为喜欢而欢喜呀。
你拍照很专业,构图、光线都把握得很精准,没有一张残片,像你的措辞一般利落明朗。每取完一片景,都会耐心地听我评价,我是狡邪的门外人,一本正经地给你胡乱点评,你倒当真了。
回程时已是日落,你又要请我去吃饭,说是答谢我在荒郊野岭给你作伴。
九月的气候变得有些干燥,我却想吃更燥的火锅,私心想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面前,卸下束缚,能与你更亲近些。
可惜等位的人太多,我们只能选了更简洁些的过桥米线,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将城市明亮的光斑统统挤出来了。
寻常日子的好,在告别了繁琐工作之后,生活有了它原本的意义,放心吃,痛快笑,像猫的呵欠狗的瞌睡,像出租车的收音机响起喜欢的旧音乐,像你陪我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又陪我在月光下走路回家。
在小区楼下告别,你毫无征兆地抱了我,没有解释,只是温柔地笑着说:“晚安,明天见。”
我捂着扑通狂跳的心脏,步伐踉跄地回到家,在包里掏手机的时候却摸出一张照片,不知是你何时塞进来的,照片是几个月前我们部门的大合照。
是了,我终于想起来,拍合照的时候,摄影师是你,穿浅色T恤,灰扑扑的,在相机的闪光灯背后暗下去。
之前部门收到的照片里都没有我,被前排的女生挡得彻彻底底,可我却在这张照片里找到自己。咧嘴大笑,眼睛嘴巴和鼻子以最小距离无限接近地皱在一起,像只被太阳烤化了的小熊。是我被后排的女生碰到了腰,点中笑穴。
照片背后是你工整的字迹,一撇一捺煞有介事,如同甲骨文一般规矩。
你说的话,被晚风携带着,揉进月光里,照亮我整夜的清梦。
“从春天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秋天已见夏天的尾巴,气温每天都下跌一个怀抱的温度,我喜欢你,像句玩笑话,但我们最好把它当真。从前你像我深夜里的一杯咖啡,往后你是我入睡前的一本童话故事。明天见吧,坐着梦的南瓜马车,收拾收拾,四处游走的风,将是你我余生最好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