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叶恩慈,52岁,退休,曾是一名环卫工人。
她与父亲离婚是在我14岁的时候,那年我小学毕业,正要去念中学。
她之后就没再婚。
一
今天是周六,我休息在家。
午饭,她准备了炒蒜苗、糖醋排骨和冬瓜咸肉汤。我们面对面坐,没有说话,各自吃着饭。她吃菜向来很省,几根炒蒜苗就能过下半碗白米饭,再舀几勺冬瓜汤,算是吃好了。糖醋排骨她自然是不会碰的,因为那些要留给我吃。
她起身去了阳台,从椅子上抱起一堆凌乱的衣服回来放在客厅沙发上,又侧身坐下来,开始叠衣服。我开始仔细地打量起她。那是没有光泽又带些银灰,因稀疏而稍显油腻的头发,被整齐地扎成了低马尾。前额、眼周皆有细纹,不深却显而易见。脸颊微胖,肌肉开始松弛和下垂。在她身上,穿着一件不大符合年龄的藏青色T恤,仔细看可以发现染料被洗去不少,很多地方已经泛白,领口像极了波浪裙摆,歪歪扭扭。
她叠衣服的手法很娴熟,很有美感。方式和商场叠的差不多,但我更喜欢她叠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我总是学不会这样的叠法,即使我按照叠痕重叠一次,仍然歪七扭八,再也叠不出她那样有精神气的。
吃好饭,我放下碗筷,抽了一张纸巾擦嘴,又揉成了一团扔在了食物渣边,起身进了房间关上房门。我从不帮她洗碗筷或是在她进厨房做饭时打打下手洗洗菜,因为从小她就对我说,“你的手是抓牢笔头读书用的。”
我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提起笔准备继续拟写下周一开会领导要发言的讲稿。没多久,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和轻收碗筷的声音,随后传来嘶嘶的水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洗碗时的样子。将一摞碗盘碟放进水槽中,挤些洗洁精在上面,打开水龙头,冲起泡沫,让泡沫顺着碗碟流淌下来。关住水龙头,拿起一块小方布开始擦洗,将擦好的叠放在另一个水槽,全部擦完后又推一把水龙头到另一个水槽放水清洗,泡沫被白花花的水流冲的一干二净,她又用手搓洗,这时能够听到瓷器发出噗噗的声音,表示洗净了。
来自厨房的声音小下来了,过不多久我听到有咔嚓和砰的一声,她出门了。我过去打开房门,探头出去朝着门口看了看,她的拖鞋被放在了鞋架上。我推门走了出去,餐桌上放了一碗草莓,上面还沾着些小水珠子,是她洗净准备给我吃的。她总是记得给我准备水果吃。我捧起碗回了房间。今天的太阳很大,我拉开窗帘,朝远处看能看到中央大厦。那里曾经是街心公园,外婆家也在那儿。
二
外婆家的条件,在那时是好的。外公的爷爷曾是个地主,沿革后传到外公那儿还留下了几处房产,外公去世前将一处留给了她,其他按照传统都给了舅舅。
父亲曾说,要开一间服装厂。她卖了外公留下来的房产,把钱给了父亲。一开始,服装厂生意做得比较顺利,我比同龄人都早用上了电脑。但她从不碰父亲的生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书念的不多又不会算数,会被骗。她也许不会想到骗她的人会是最亲近的人。父亲在外边有女人我大概是知道的,有时他来接我放学,副驾驶总有一个让我称呼为“陈阿姨”的女人坐着,“陈阿姨”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我今天在学校吃的什么,老师教了些什么,我只含糊地答了几句,多数时候是父亲和“陈阿姨”在聊天,我不喜欢“陈阿姨”,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开门进去看到她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体依靠在沙发边,双眼通红,泪流满面,不住抽泣。我不知道那时的她在想什么。
父亲没有留恋她也没有留恋我,但他留下了足够多的债务,甚至抵押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我和她不得不住进了姨母家的一个小房间,是表姐以前住的,她出省去读大学,很少回家,这间房就空置了起来。
姨母是环卫处站长,正式工,就是所谓的事业编制。姨母将她安插在了办公岗位,坐坐办公室就行,但不是正式员工,因为编制工已经饱和。但没过多久,姨母被调走,这里来了新的站长。新站长想要优惠自己人,于是把她调到了乱张贴岗位,就是去清理那些电线杆、厕所水泥墙上面的小广告纸。于是,她不得不在几条街反复跑,仔细清理小广告纸。因为一旦被督查人员看到哪怕一张广告纸,她的奖金就要被扣去一百。她的肤色原是白皙细嫩的,却因长时间的日晒而逐渐泛黄粗糙起来。很快的,我们又从表姐的房间搬了出去,租了一间80平米左右的屋子,它有一个空荡的客厅连着阳台,一个很破旧的厕所和厨房,还有两个掉了漆的小房间。
三
我与她说话少是从她换了工作开始的。幼时我总比他人过的开心,因为我常能拥有更前卫的东西。但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变得一无所有,我尚未接受这个现实。我从不会在同学和朋友面前提起她和她的职业,这会让我难堪和丢脸。但有时候你越害怕的东西,它越会发生。
那是读中学住校时,一个炎热的中午。教室没有安装空调,只有开到最大档的电扇和无济于事的风在呼呼作响,空气依然闷热。午休时间大家都趴在课桌上睡觉,少数几个在偷偷递纸条或是拿着小说读。我正紧盯着一道数学题涂涂画画,跟着解析在几何图形上寻求答案。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我抬起头,竟看到她站在那儿,她却没看到我似的贴着窗玻璃眼珠子咕噜噜转,应该是在寻找我。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其他人看到她了吗?我带着紧张的情绪赶紧起身快步走出了教室,我只觉得脸上发烫,空气更加闷热。
“囡囡”,她轻声叫着我的小名,穿着一身环卫工作服,戴着一顶淡黄色草帽,耳边凌乱的头发被汗水浸的湿湿的,眼睛被阳光照得眯缝了起来,但脸上却挂着笑容。我阴沉着脸,努力压低声音质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还未等她开口说话,我又对她说,“别站在这里,去那边。”她跟着我来到了走廊的一处僻静地,我想午休时间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不会有人看到我和她在讲话。也许是我的态度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没有再微笑。沉默了一会儿,我见她伸手向肥大的工作服口袋里摸去,一个小布袋子出现在了手中。她擦擦手,小心地解开袋子从里面取了一截东西给我看,是一把木梳子。
她说,“囡囡,你念书要动脑筋,我看你这段时间洗头老是掉很多头发一定是动脑筋太久了。单位的同事说这个牌子的木梳子梳头可以按摩头皮,对你有好处的,我刚刚干活路过就给你买了一把,你晚上睡觉前记得多梳梳头。”她将半截露出的梳子又放回袋子里,递给了我。我冷冷地把梳子接过来,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我只对她说了一句,“你回去吧。”便头也不回地径自向教室走去。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在踏进教室门之前我用余光看了一眼刚刚我们站过的地方,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强忍住的泪水终究还是倾泻而出。
四
碗空了,我吃光了草莓。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她差不多该回来了。我捧起空碗,将它又放回到了餐桌上,不经意间看到了鞋架上她的拖鞋,好像放的歪了。我走过去将它们头并头,尾并尾的摆齐,再次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又听到咔嚓和砰的一声,是她回来了。脚步声传来又停止,随后听到嘶嘶的水声,她应该在厨房清洗那个已经没有草莓的碗。
她退休以后喜欢在家里看些香港警匪片,但每天下午都会出去一会儿,说是去买菜,但我知道她是在兼职做乱张贴的老本行。今天回来的比平时早,我想我的功劳应是必不可少的。
我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去“锻炼”,帮她把几条街上的小广告都给清理掉,再回来换衣服上班。一开始我不懂得怎么清理,速度很慢,手臂也很酸,有些贴广告的人故意贴得高,还得想办法爬得高一些去清理。到后来熟练了动作就越发地快起来,心里念叨着,原来,她是这样工作的。
晚饭,是葱油鲈鱼和中午吃剩下的糖醋排骨及冬瓜咸肉汤,她做的菜很好吃。我希望我能一直吃到这些,因为,我爱她呀!
编辑:火鸡小姐MissTurk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