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题做审容膝之易安。这是陶渊明活明白了的话。是讲,只有在自己的小的只放得下膝盖的房子里,才是最安闲自在的。是一种不假外求而向内自洽的话。中国古代有思想没有哲学,而我们称之为人生哲学。老庄陶苏都是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得这样的人生况味。而西方不太一样,西方哲学是喜欢建筑大厦,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累积起来,是完整而结构复杂的头脑建筑。人类的感觉也是这种建筑的拆解组合对象。我觉得西方哲学家可以简单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关在自己房子里的哲学家,比如康德斯宾诺莎尼采,一切都是大脑建构。还有一种是走向社会,人群,积极参与动荡的现实,比如伏尔泰马克思萨特。看上去好像也只是入世和避世的区别,后者好像更加勇敢,但是前者是在头脑里掘进的。我很敬佩这些人物是他们的学说并不受到同代人的认可,但是每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都坚定不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出来的时候,里面涉及道德与宗教的论述,其实是动摇了宗教的理论基础,他也认为世界是先验的,但在事物的客观的物自体与人类的印象之间是巨大的空隙。他分析这个空隙的各种层次,最后以为通过理性可以获得一个先验客观世界。书出来,很多教会的人将自己的狗命名为康德来表达愤慨。到实践理性批判出来,就是为道德寻找一种存在的必然和实现的路径。他假设我们可能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更好的道德标准,我们应该用这种标准来对应所处身的现实。他的批判不是真正的我们所说的批判,我不懂德语,但我觉得翻译过来的这个批判本来是评析的意思。他在绝对客体与人类印象之间的巨大空隙里走着走着就走向了人类的道德宫殿,并把这个走向道德的过程分解组合成一个理论的大厦。孔子也曾经被人说成像狗,而且有人将这话转述给孔子,孔子的反应是我当时的确就是那么个狼狈样子,说的时候笑眯眯。这是圣人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人类所有的精神生活最后抵达之处。有一次我忘记是哪个学生,子贡还是颜回,问孔子做人的事,孔子说为仁由乎己,而不在于别人。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别人怎么做,怎么对你,都不应该影响到你自己的自我要求,关键的是你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而不是别人怎样所以你也非得怎样。这里面包涵两个层面,一是别人邪恶你怎样?是跟着一起邪恶来自卫反击,还是玉不与瓦争?是凝视深渊而成深渊,遇恶龙而成恶龙,还是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失去自己的向善之心,比如起源于梭罗而成型于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的,那种非暴力不合作主义?还有一个层面是别人好怎么样?孔子的主张是针对前者,因为他说为仁由己的仁,但也包涵了别人对你好,然后期待你怎样,你也就怎样?显然并非如此。无论如何这特别了不起,所以是圣人。但孔子也有愤怒的时候,面对无法忍受而又无能为力的世界,比如季氏将伐颛臾,孔子生气的对学生说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孔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直。
二十世纪的哲学跟二十世纪的文学一样走向细枝末节的深邃之处,但我更喜欢这些经典的披沙拣金的思想和哲学立场,最后都是通向实现一个更好的道德自我。这个更好的自我,有的人来自天性,有的人来自不断的自我拷问切磋琢磨升华以及实践中的磨砺锤炼。东方的古代的人生哲学抵达这个境界,很多就是悟,但悟了之后往往就停在那里了,不再往前走。西方的古典哲学则是拆拆卸卸演进推理的精细的建构(后来是解构),最后那些闭门思考的哲学家走向无限的道德自我;而那些投向社会群体的哲学家则获得实践动态中的不同体验下新的认知与建构。前苏联有本杰出的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书里一半写三十年代的苏联当时,有一半写二千年前的耶稣,我喜欢耶稣那一部分。里面有个人骂耶稣是狗,耶稣平静安详地说我很喜欢狗。这个耶稣是作者的虚构,跟圣经中的耶稣虽然基本同构但更有一种神性的辉光。我更喜欢这个耶稣,我每读书到类似的环节就会被烛照,照见自身所有的戾气和顽懵。说这么多其实是想说这才是我视作终极的人生课题,就是如何在自己不完善的天性基础上,去过一种不断自我提升和完善的心灵与精神生活。而那些揭示了人的神性原理的经典哲学家如苏格拉底康德斯宾诺莎们,于人世而言本身即代表了这样理性途径到达的人身上的神性。我愿意过一种远离人群的生活本身也是想不断驱离自性的渣滓而获得一种智性上的完善,不管这看上去多么不可能。就像康德说的先要自我趋向一个目标。但是永远不要期望跟社会众生达成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