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卿许初遇浮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会是她命运转折的开始。当初在西街上的那一瞥,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桑城人人都称“傅家有女,堪比罗敷,生女当如傅卿许。”在这个以蚕桑,丝绸文明遐迩的小城“善蚕桑,善织绸”的卿许自然是天之娇女。可是啊,卿许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
这日卿许坐在凉亭发呆,心想着“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上次偷偷出去就被爹爹发现了,现在又禁我的足。诶......好烦啊!”不自觉的又叹了口气。
“小姐,小姐。”菡萏慌慌张张的跑来。“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卿许问到。菡萏喘着气说:“有......有人来府上提亲了。”
卿许叹了口气道:“诶,怎么又来了。”
菡萏说:“这次不一样,我方才从客厅经过,看着哪位公子了。就是我们上次在西街遇到的哪位公子。”
卿许愣了半晌,抓着菡萏的肩膀说:“此话当真?你真的看清了么?”菡萏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小姐呢?诶,小姐你要干嘛去啊?你慢点,小姐,你等等我啊,小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卿许做梦也没想到,再次遇见浮生会是这样的场景。她曾想幻过很多和浮生再次相遇的场景,可是现在浮生在她府上,在向她父亲提亲,她想都不敢想。她和菡萏偷偷趴在大厅的门后看浮生和父亲谈话,她想这一定是最美的场景了。可是下一刻她听到的话却让她感到五雷轰顶。
她听见父亲说:“谢谢钟公子对小女的抬爱,只是齐大非偶。钟公子请回吧,恕不远送。”父亲竟然拒绝了这门婚事,这可怎么办?
眼看浮生就要走出府门,卿许来不及思量便追了过去:“钟公子,请留步。”
浮生回首,惊讶道:“傅小姐?”
卿许低眉垂眼,霞飞双颊小声道:“钟公子是真的想娶我为妻吗?”
浮生正色道:“是的。钟府愿与傅府永结秦晋之好。”
卿许抬起头,小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道:“好,你等我。我会禀明父亲,非你不嫁。”浮生讶异,不等浮生回答卿许已经快步转身回了府内。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回到客厅,卿许问父亲:“爹爹,你方才为何拒绝了钟府的提亲?”
傅老爷说:“今日怎对这事好奇了?平日里我不知替你拒绝了多少门亲事,也不见你过问啊!莫非我们卿儿也开始愁嫁了?放心爹爹一定为你寻个如意郎君。”
卿许挽着父亲道:“诶呀,不是。爹爹又开始笑话我了。只是我听闻钟公子一表人才,学富五车。年初还考取了举人。钟府祖上还曾是太傅,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呢!”
傅老爷说:“那又如何,钟府家道中落多年,现在来提亲连个媒人也没有。我怎么可能把你嫁去过苦日子?”
卿许拉着父亲的衣袖低眉道:“可是,可是......钟公子就是女儿的意中人。”
傅老爷拂袖道:“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你知不知道钟府为何会来我傅府提亲,你当真以为人家是看上你了吗?只不过是看上你善蚕桑,织绸的技艺和傅府在桑城的名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卿许哭泣道:“不会的,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他说要娶我的,爹爹,女儿中意他,非他不嫁。”
傅老爷怒道:“如果你当真如此,那你就别回傅府。你现在是被冲昏了头脑吗?当真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人诚不欺我!来人,把小姐带下去,锁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许她出来。菡萏,看好小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卿许私奔了,她说通了菡萏,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丫头最疼她了。她给父亲也留了书信,告诉父亲不要担心。她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
当卿许带着家当来找浮生的时候。浮生是诧异的,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和他私奔。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头脑一热就和卿许私奔了。在私奔的日子里,他们是幸福的。结庐在仙境,何似在人间。对卿许而言,只要和浮生在一起就是幸福的。而对浮生来说,可以暂时放下家族兴起的重担,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何况还有佳人相伴。
这日卿许让浮生为她画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和浮生,她突然想起一句话,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浮生皱眉道:“诶,别动!你看,画歪了。”
卿许握着浮生的手笑道:“不碍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话‘为卿画眉共浮生’是不是很美?还有我们的名字在里面呢。你说,是不是专门为我们而写的呢?”
浮生正色道:“这个男子也太没气概了,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志在为卿画眉度浮生?卿儿,你可不能被这种误人子弟的话误导了,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志在朝堂。”
卿许点着小脑袋一副受教的样子认真道:“嗯嗯,我知道了,世间男子都应该像浮生一样有志向。”
浮生被她呆呆的样子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道:“卿儿最乖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一晃他们私奔来云山已经两月有余。
浮生道:“我们该回去了,不然傅老爷该着急了。”
卿许道:“好呀,父亲的气也应该消了。”
卿许并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狂风暴雨。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回到桑城的卿许没有想到,这次父亲会如此决绝。在自己和浮生私奔的一个月后,竟然对外宣称自己已经香消玉殒。从此,桑城再无傅卿许。
卿许和浮生去傅府求见傅老爷,却吃了闭门羹,傅老爷拒不相见。
傅卿许悲从中来,跪在傅府门口悲恸大哭:“父亲,您怎么能不见我,不认我?我不是傅卿许,那我是谁?这天地间哪还有卿儿的容身之处?”哭得直晕了过去。
菡萏也跪在府中大哭:“老爷,你原谅小姐吧。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小姐。小姐体子弱,这样可怎么受的住啊!”
傅老爷双目通红悲愤道:“路是她自己选的,容不得她回头。私奔?我傅府丢不起这个人!”
卿许一连在傅府门口跪了三天,傅老爷也没有出来见她。她终于死心,和浮生回了家。至此卿许改了名字叫若梦,卿许说,就当她的前半生是一场梦,梦醒了发现自己就只有浮生了。但是不知怎地,她发现浮生最近总是眉头紧锁。
她以为浮生是在为她的事愧疚,便故作轻松宽慰浮生道:“不做傅卿许也挺好的,终于不用天天蚕桑,织绸了。做若梦就可以好好陪着你了。我们俩和一块就是浮生若梦,多么快活自在。”
不料,浮生却道:“卿儿,我可能不能娶你了。祖母知道了我们的事情特别生气,不允许你进我们钟家门。”
若梦愣了半晌道:“我们不是已经结发为夫妻了吗?况且我们已行周公之礼。”
“我们钟府不会给你名分的,是你蛊惑了浮生,他才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你做为堂堂傅府的大小姐,却连自己的身份都守不住!如此无用,我们钟府不养无用之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钟老夫人不知何时已在丫鬟的搀扶下,拄着楠木拐杖来到若梦的房前,周身散发着凌冽的气息。
浮生赶紧起身搀扶祖母:“您怎么过来了?是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
钟老夫人拍拍浮生的手道:“这次就罢了,但是你要时刻谨记你做为钟家长孙的职责,切勿儿女情长,优柔寡断。这个女子,你赶紧打发了吧!我不想再看见她。”
浮生望了若梦一眼,心中不忍。扑通一声跪下道:“祖母,卿儿现在身体弱,况且她已无处可去,还望祖母开恩啊!孙儿不会忘记兴盛家族的使命的。对了,卿儿善蚕桑,织绸。她也可以帮助孙儿的。”
钟老夫人冷哼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给她一年时间,若能织出‘蝉翼纱’我便让她进我钟府的门,给她一个名分。”
浮生赶紧拉着若梦向钟老夫人磕头:“谢祖母开恩。”
若梦愣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无比悲凉。“原来真的是若梦,梦醒了连浮生也不是她的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竟连进钟府门的资格也没有,忽的她记起当日浮生说的话‘钟府愿与傅府永结秦晋之好’。原来是傅府啊,不是我。”
浮生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安抚道:“只要你能织出‘蝉翼纱’,祖母定不会再为难你的。”
若梦望着浮生惨淡的笑道:“若我织不出呢,你要怎么办?”浮生半晌没说话,但若梦已经知道浮生的答案了,轻轻别过头,眼泪打湿了半边枕头。原来所谓恩爱,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一年后,若梦真的织出了‘蝉翼纱’,而浮生也考取了进士。这一年,若梦感觉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年,想念父亲,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认她,想念菡萏.......怀念和浮生在云山的日子,怀念他为她画眉的样子。现在他们虽在一个屋檐下,但总是隔着什么,再也没有那时的亲密无间。而且,他总是很忙很忙。难熬虽难熬,但总归是有盼头的。
一年之期已到,钟老夫人也应诺让若梦进了门。但若梦不曾想自己进府却不是浮生的妻,而是妾。她悲愤,却无从反抗。浮生宽慰道:“等我三年后登科及第,定让你做我的妻。”现在,唯一的安慰也不过是浮生仍在她身旁。
她每日蚕桑,织绸。补贴家用,好让浮生安心读书。等着他三年之后登科及第,然后成为他唯一的妻。在这忙碌中,时间过得倒也很快。一晃三年就过了,而浮生也要赶考了。浮生真的很厉害,一举考取了探花,被封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她为浮生高兴,静待光明正大成为浮生的妻。可是,浮生的好,并不只有她能看见。翰林学士大人能看见,学士的千金也能看见。
浮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的软轿里还坐着刚刚赐婚给他的翰林学士千金李意。
浮生还是来看她了,他知道,任何解释,都只是狡辩的借口。但是他还是开口道:“卿儿,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若梦凄惨笑道:“苦衷?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大喜事钟大人占了其二,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我呢,这算中年丧偶吗?”当年和浮生私奔的时候,若梦尚二八妙龄,如今已是双十年华。看着自己不再娇嫩的肌肤和死气沉沉的双眸,她开始怀念自己还是傅卿许的那些时光了。
浮生不再说话,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终于,她连浮生也彻底失去了。
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若梦失踪了,就在浮生和李意大婚那天。钟鸣乐鼓,高朋满座,喜气盈门.......好不热闹可是这些都和她无关了,那是别人的快乐,而她只有悲伤。能带走的也只有悲伤,浮生她再也带不走了。
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离开,最终她还是回头看了浮生一眼。他脸上洋溢着衣锦还乡的自豪。家族兴起的重担,他终于可以卸下一点了。若梦朝着浮生的方向,含泪对他笑了笑。她恨过,可她知道当初也是她的一厢情愿,所以,她不怪他。
当下人告诉浮生,若梦失踪了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浮生发了疯的找她,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的卿儿呢。她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呢。他在云山上大喊:“当年在西街的那一瞥我也一见钟情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明亮的双眸。去傅府提亲不光因为你是傅府小姐。你说非我不嫁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在云山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愿意一辈子为你画眉。你问我织不出‘蝉翼纱’怎么办?我想告诉你的是那我们就私奔,可当时祖母就在窗边,我不能说。我发奋读书不只为功名,还想你早日成为我的妻。娶李意不是我的本意,可我没办法拒绝。我真的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啊!你快回来啊!卿儿!”回应他的只是空气。
卿许始终没回来。
再见,卿许不是卿许,也不是若梦,而是净尘。那日他陪夫人上香,在烟雾缭绕中看见了她,面容沉静,无欲无求。他不敢走近,怕这一身浊气,惊扰了她。
浮生问师太:“如何做到在尘世中不痛不伤?”
师太道:“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有些东西该放下,就该放下,不要心存执念。”
离开的时候,浮生回头朝卿许的方向往了往。她们正在念经文:“一切恩爱会,无常难久得,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怖亦无忧........”
离开了他的卿许,现在会更幸福吧。忽然心中悲恸,眼角不自觉的有泪珠涌出。
夫人出来看到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浮生抹了下眼角的泪珠笑道:“没事,只是风沙有点迷眼。我们回去吧。”便转身走了出去。
夫人在身后呢喃:“这大晴天,哪来的风沙啊?莫不是中邪了?”
有风的,这风沙吹了他好几年了,自卿许走后就一直吹,没停过。
现在终于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