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方盈盈来的第一天,李季就注意到她了。
她很美,皮肤还很白皙,一张略微涨肿的小脸上画着两抹淡淡的弯眉,神态是忧愁的——也难怪,来到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愁?
李季看着她解开脖子上的丝巾,然后轻轻躺下来,眼里还若隐若现地含着一包泪。他马上明白过来,今天应该是这美丽姑娘的第一次。
“hi!”他冲她挥手,笑嘻嘻地打招呼,“美女你好,我叫李季。”
那女孩看了看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略微点了点头,很敷衍地回应了他的热情洋溢。
护士推着车子走过来了:“方盈盈是吗?第一次上机。”
边说边手脚利索地消毒接管。李季再次回头看,只见方盈盈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缓缓落到了白色枕头上。
他笑了笑,习惯性地摸了摸左手边的管子,是温热的,鲜红的血液正经过管子流入机器,经过清洗过滤,再慢慢输送回他的身体。
机器叫透析机。13楼里的他们有个共同代名词——尿毒症病人。
2
下机回家前,李季已经把方盈盈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他熟门熟路,问过几个医生护士,就知道她今年23岁,父母都是做生意的,留学美国时发病。匆忙回国后,在广州的大医院里住了大半年,最终也没能逃过恶化的宿命,所以不得不回了老家,躲在小城市的透析室里苟延残喘。
“那么有钱,怎么不换肾呢?”李季漫不经心地转着护士站的笔,小王护士顿了顿:“听说她是熊猫型血,家里没一个人能配上,还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去。”边说边叹气,“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可惜了……”
李季心里竟浮起一丝莫名的伤感,怜香惜玉和兔死狐悲都有一点,流露在面孔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
也是,他哪儿有资格同情她?
晃晃悠悠回了家,在菜市场摆小摊的父母刚收工。饭桌上只有一盘精瘦肉和一大碗青菜汤,妈妈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肉,但15瓦的昏黄灯光,还是把一家人的凄惶都照得触目惊心。
病了一年多,钱财折腾完,精气神也跟着耗尽了。穷人家的日子不经事,风雨一来,就全部散了架。
可他才25岁啊。
3
想不到第二次见面时,方盈盈会主动找他聊天。她问:“喂,你多大了?”
他老老实实地报出年龄,她眨了眨眼睛,轻轻哦了一声。此刻他们的身体都被固定在窄窄的小床上,四个小时的漫长透析,鲜红的血液在管子里来来回回地流动,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聊天。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语言好像都沉进病房那片茫茫然的白。
到了护士过来拔针时,方盈盈漫不经心地发出邀请:“去看电影不?”
李季楞了一下:“你是在跟我说吗?”
“当然。”方盈盈认真系着丝巾,又拿出小镜子,往苍白的脸上轻轻刷了点胭脂,“Cinderella。和北美同步首映。”
“森,的……什么?”李季听懵了,方盈盈笑起来,耐心地解释给他听,“灰姑娘,迪士尼动画真人版。”
他点点头:“可为什么是我?你的朋友们呢?”内心其实是抗拒的,因为他从未进过电影院,听说票价不便宜。
方盈盈眼里的光却猛地熄灭了,她低下头,哭腔溢了出来:“我总觉得,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言下之意是,她和李季同病相怜。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眼已经闪烁在李季面前,他觉得心好像在融化,久违的柔情慢慢浮上来。这力量迫使他点了头,甚至打着车飞也似地赶到电影院。
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虽然在生病的日子最无所事事。
4
李季磕磕巴巴地买了票,领了3D眼镜。花了100块钱,是有点心疼的。
他和方盈盈走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一脚踏进时光隧道。几年前,也是在电影院门前,他对那个期待着观赏一次3D电影的女孩说:“算了吧,多贵呀,咱们下载一个看看就好。”
后来那女孩走了,在他透析的第三个月,消失得无影无踪。
穷人的爱情从来都不是童话,而是寓言,寥寥几笔,便道尽冷暖人间。
难怪方盈盈看得津津有味,她痴痴盯着那身蓝色礼服和水晶鞋,满眼的跃跃欲试:“好想穿着它嫁人哦。如果,我还能嫁人……”
后半句话的声音和底气都明显弱了下去,李季安慰她:“会的,等有了肾源,你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谈恋爱、结婚生子。”
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哗哗掉了下来。
李季不知所措地把手乱放,一不小心却摸到裤兜里的崭新质感——是百元人民币,有三张,方盈盈放进去的。
原来,她早就看出了他的窘迫不安。
看过电影之后,两个人加上了微信。他把她的朋友圈全部看了一遍,用了几乎整夜的时间,眼见着她从18岁长到23岁,像一朵花蕾的慢慢绽放。
可五年的酸甜苦辣仿佛演了一部盛极而衰的电影。尽管方盈盈只字未提她的病,但忽然黯淡下去的口吻已预示了烈火烹油和繁花似锦的一去不复返。
5
日子真漫长。
方盈盈在睡不着的夜里发出感慨,她点开李季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句“对方正在输入……”
心里蓦地升腾起一阵欢喜,隐隐的期待在不动声色地发酵。谁料李季发过来的却是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长夜漫漫,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盈盈姑娘你也睡不着。”
上个世纪的无厘头玩笑话,幽默似乎也是拙劣粗糙的。方盈盈觉得期待落了空,正打算扔下手机,却又看到另外四个字——生日快乐。她眼睛一热,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明天陪我过生日。”
“可以是可以,”李季卖着关子,“但把你的生日都交给我来办才行。”她猜不出他要给的是惊喜还是惊吓,却情不自禁地点头答应,眼泪又忍不住溢了出来。
似乎越来越爱哭了,病痛没有磨钝她的心,反而把所有的感知都柔软化、敏感化。
第二天的早餐是李季送来的,一颗水煮鸡蛋和一盒饺子。
他说:“吃吧,我小时候每次过生日,妈妈就给我煮一个鸡蛋,再炸一碗饺子。”
方盈盈接过去,眼睛盯着他身后的摩托车。他一笑,拍了拍车垫:“等会儿哥带你兜风去!”
正好是透析的第二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摩托车飞驰在大道上,风在耳边呼啸,方盈盈张开双臂大声呼喊:“李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泪盈于睫,眼前的场景像一部粗制滥造的偶像剧。男女主角都黑瘦憔悴,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遇到错误的人,只有心里的那一点点悸动是真的。抛开了身份和背景,甚至把明天都忽略不计。
李季没回答,也许是没听见。毕竟风太大,一切都被吹得支离破碎,更何况那句苍白无力的问话。
6
24岁生日,方盈盈第一次没有吃蛋糕吹蜡烛。
夜幕时分,她跟李季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桌椅前。晚风把烟火人间的五味杂陈都吹了过来,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辣和涩。
李季告诉方盈盈:“以前,我最喜欢来这里吃宵夜,满满一大盆的小龙虾,再加上冰啤酒,别提多爽了。”
烤翅和烤鱼已经上桌了,方盈盈每样尝了一小口。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还保留着切牛排喝红酒的优雅,“李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汽修、出租车、苦力,什么都干过,包括打家劫舍哈哈。”他嬉笑着回应,“你呢?你的生活一定很美好吧?”
方盈盈摇头:“也不是。一直在学校,循规蹈矩地活着,错过许多事。所以,我有一个生日愿望……”她顿了顿,抬头看着李季。李季笑了笑,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我想再谈一次恋爱,轰轰烈烈爱一场。”李季怔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温热的嘴唇压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小摊前一阵欢呼,掌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去它的门不当户不对,管它的三七二十一,反正朝不保夕,反正命不久矣,不如抓紧时间来相爱。
方盈盈列出一个单子,写明白自己想要和男朋友一起做的100件小事,包括唱K、坐摩天轮、牵着手逛街、一起旅行……
7
旅行选在100公里外的城市,城里有个生态湖,湖边铺了沙子,模拟出海滩的样子。两个人携了手缓行,脚印留在身后,山山水水都是见证。
那一夜住在一起,方盈盈订了湖边最贵的观景房。窗帘低低地垂下来,衣服也一件件脱下,可情欲却悄无声息地散去。
毕竟彼此的身体都千疮百孔,这些赤裸裸的伤痕消融了春光缱绻,把人从乱眼迷离里,猛地拉回冰冷冷的现实来。
好在身体还是温热的,也足够互相取暖。两人相拥而眠。李季悄悄在她耳边说:“其实我从未想过,这辈子能和你这样的姑娘谈恋爱。”
方盈盈笑笑,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稀疏的头发。其实她何尝不是,她的人生原本也花团锦簇,每一个点缀都流光溢彩。她的爱情,自然也该灿烂光明。
病魔剥夺了一切,把这年轻的一男一女扔回了开天辟地之初的原始状态。财富、家世、容貌和学识都失去了意义,顺带着把爱情也还原到了最本质的状态——心动情起,仅此而已。
疾病面前,才有真的人人平等。
天微微亮的时候,急促的电话声吵醒了他们。方盈盈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几秒后却猛地弹跳起来:“什么?肾源找到了?!”
李季瞬间清醒过来,光亮迫不及待地涌进房间,一夜的长梦也做完了。
8
方盈盈的肾移植出人意料地顺利,罕见的熊猫血型供体是花了大价钱等来的。谁说运气可遇不可求,幸运有时候也是能够人为获取的。
隔壁的透析床上来了新人,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没人聊天,李季的消遣变成了方盈盈留下的平板电脑,可电影看不下去,歌儿也不想听。
他的心空了一块。这地方,永远人来人往,热闹,但又苍凉。
手术是在北京做的,出院后,方盈盈又在那里休养了大半年。慢慢的,她开始发朋友圈了,三三两两的照片,一支鲜花、一块小点心或是新裙子小水杯。一切又鲜活生动了起来,尽管她对病情只字不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终于有一天,穿着白裙的女孩笑盈盈地出现在镜头里,她的头发长长了,也长厚了。涨肿的脸庞恢复成了瓜子脸,白得很,似乎还隐隐透出光来,看起来娇艳欲滴。
可这样的方盈盈,李季并不熟悉。
联系倒没有断,只是可谈的内容越来越少。
方盈盈抱怨:最近在看《权力的游戏》,更新好慢。
李季转移话题:一起透析的某某昨天死了,你也见过他的。
方盈盈又说:我想去听一出《牡丹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李季却答:我想打游戏,通宵个三天三夜,再痛痛快快喝啤酒吃冰棍,哈哈。
方盈盈提议:要不,你也想办法换个肾,咱们……
李季不再言语,只静悄悄拉黑了方盈盈。
9
他想起了生病那年,父母带着他去配型——他也是熊猫血,可他们一家人,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和底气。
方盈盈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是一颗肾,而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的许多东西。
命运只是拐个弯,最终会回到正常轨道。
窗外传来邻居家的电视声,不知道哪个台又在播《情深深雨蒙蒙》了,赵薇正在唱一首歌,有几句歌词说: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他不认识徐志摩,但在一瞬间听懂了他的诗。
方盈盈再一次来到透析室,已经是10天以后了。
她走进电梯,淡定地按了13。第一次进这架电梯时,只觉得这个数字不吉利,有死有伤的。讽刺的是,13楼等着她的却是救命稻草,甚至一份无法想象的爱情。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见到李季。他不肯见她,铁了心一般地拒之门外。
她也确实没有非见不可的心,于是便在门口的家属等候区坐下。
想起了许多事情,相处的点点滴滴。李季仿佛她的意外之喜,可当活下去不再是当务之急,爱情就该用另一种方式来定义,心动是远远不够的。
也不知坐了多久,透析室里传出一阵歌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惊异,更无须欢喜。
是李季的声音,她听懂了,默默流了一会儿泪,然后起身离开。心里惆怅万千,却也夹杂着隐隐约约的、不可告人的,如释重负。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滚滚红尘里再俗气不过的饮食男女。轰轰烈烈爱一场,最终也不过各回各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