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那个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里,出趟远门,乘坐绿皮火车大概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

      我的家乡位于徐州下面的一座小县城,地处苏鲁交界,古时称“下邳”,民国时改为“邳县”,升级为市后定为“邳州”。这里历来就有“五省通衢”之称,是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京沪和陇海两条交通大动脉从这里穿插而过。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前20年的时光都在这个偏僻、安静的小县城的一个村庄里度过,我那时甚至没有见过真实的火车。 

        在那个物资尚不充裕的年代里,大多数的男孩女孩到了成年就陆续辍学了,一张火车票就是一份成年礼。他们要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责任,南下或者北上,去更远的地方谋一份差事,脚下是佝偻着腰的稻田,远方是流水线上永不熄灭的灯,生活的站台上永远挤满了人。

         上了大学以后我才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远门。独自一人乘火车北上,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第一次见识到了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车身漆作深绿色,窗框却是黄的,远远望去,像一条巨大的毛毛虫,蜿蜒在铁轨上。车头喷着白烟,呜呜地叫着,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它的到来。

       每一个站台上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多是一群外出谋生的民工,这些沧桑的、年轻的、稚嫩的群体,仿佛是被什么力量驱赶着去往陌生的地方,又像是一群从某个战场撤下来的伤兵,无精打采。他们的行头没有太大差别,肩挑手扛着包裹,一样的焦急而警觉的表情。此刻攒聚在一块儿,然而不消几个小时他们又如蒲公英一般悄无声息地散落到各地。不,他们更像候鸟,在固定的日子总要飞回遥远的家。

       火车呼啸着从远方而来,扯着一声尖锐的鸣笛,仿佛一条狰狞的蛇。

      “哐当”一声,火车尚未停靠完毕,地面上的人群立刻像被搅动起来的沙丁鱼一般躁动不安 。 当我被狠狠地被簇拥着塞进车厢后,一股混杂着汗液和食物的莫名的味道扑鼻而来。细窄的储物架上早就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包裹。挤过一道又一道结实的人墙,亦步亦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担心头上随时可能掉落的包裹,又要提防脚下可能伸出的一记扫堂腿,好不容易才能从一堆杂物和屁股中翻找出自己的座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世纪浩劫。

       车厢里总是拥挤的。人群密密地挨在一起。座位是硬邦邦的硬垫,坐久了,屁股便又酸又疼。然而即便如此,能有个座位已是万幸。更多的人站着,或倚着座椅,或靠在车门旁,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他们的行李塞满了行李架,又堆在过道上,使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加逼仄。

        四下望去,走道乃至厕所里都挤满了男男女女。有的扯张报纸卷或麻袋片径直坐在走道中、有的索性坐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有的几个人靠在一起打盹,还有的人凑在车厢的连接处吞云吐雾。那是没有买到坐票的乘客,在这种火车上如果你没能买到坐票,等待的将是漫长的煎熬。

       火车缓缓地开出,吐出沉重而短促的气息,仿佛是一位疲惫不堪的老人,继而呼啸着一路北上。夜幕徐徐降临,此刻天地间似一张冲不破的网。昏暗的灯光打在每一张疲惫的脸上。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此刻的人们像是卸下了重重的防备。·突然火车一阵晃动,有人颤栗地瞪大了双眼,随即双手慌张的在行李上乱抓一番,以确定东西还在,用着含混不清的口音在喉咙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方言,遂而又沉沉地睡去,“咳咳”两声,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仿佛巨石坠落,牙齿磨的吱吱呀呀,胸中似有万古不平之事。

       出门讨生活的人最不讲究路上的吃食了,只需一杯开水,几块干粮,能填饱肚子即可。这种火车上配备的盒饭又贵又难吃,很少有人问津。解开随身包裹,山东的大葱、煎饼,河南的烙馍,不论走到哪里,总是惦记着这一口家乡的味道。当然,最廉价的美味非方便面莫数。我曾亲眼见到过一对外出打工的夫妻同吃一碗泡面,男人把油料包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个口,将调料挤到泡面桶里,接着用两个粗大的指头夹着瘪掉的塑料包在水里涮了又涮,最后放进嘴里使劲咂摸两口,才舍得丢掉。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黝黑的脸庞,上身裹着一件肥大的皮夹克,漆皮已经剥落,此刻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局促。他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搓了搓手,这大概是他们一路上为数不多的食物了。他们脚边放着两个塑料水桶,一个里面塞着被褥,另一里面装着些谋生的家伙式儿。正如同一个远方装着现实,另一个远方装着梦想。

      绿皮火车上一般都配备售货员,小推车上装着矿泉水、饮料和廉价的酒水,顺带一些零食小吃,他们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推销着商品。现在想起来,我仍然对售货员穿墙而过的本领甚是佩服。他们往往需要在车厢里穿过“重兵把守”的交通要道,一条狭窄的通道,往往四下里堆满了无处再安放的疲惫的身躯或行李,时不时地,他们需要叫醒那些蜷缩在通道里的身体,时至今日我仍对被他们从梦中叫醒而耿耿于怀,他们总是能从一堆堆盘根错节的人群中找到出路,留下一路被叫醒的乘客的骂骂咧咧。

        这种火车总是半路上被扔在某个不知名的车站,短则十几分钟,长则一个小时,后来才知道是为了给某些快车让道,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领略数个不同地方的车站风貌和地方特产。做小生意的多半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在站台上来来回回费力地叫卖招徕自己的生意,用一根竹竿把装满货物的竹篮举到与车窗同高的距离,展示自己的物品,与坐在车上的乘客达成交易。这一路上有南京的板鸭、德州的扒鸡、沧州的金丝小枣……

       现在的车站修得高大明亮,绿皮火车大部分更新换代成了动车和高铁,速度更快了,车厢也更宽敞整洁了,乘客看起来也更体面了,却少了那种人间烟火气。偶尔在某个小站,还能看到一列绿皮火车静静停靠,但乘客已经很少了。它像个被时代抛弃的老人,默默注视着这个不再需要它的世界。

       我有时会想起那些年在绿皮火车上的经历。那些拥挤,那些嘈杂,那些素不相识却短暂相依的人们从起点到终点,聚了还散,落了又起,相逢又离开……绿皮火车承载的不仅仅是远方,还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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