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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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一个什么样的词:一个成语类的词、一个非常熟悉的词、一个非常陌生的词、一个属于生造的词,当你看到这个词的时候,你会异常激动不安吗?你会产生离奇的联想吗?你会感到痛苦或是快慰吗?不,肯定不会。但同样的一个词,如果它出现在梦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在我对梦的记忆里,像黄昏、耆那、关门、路亚、浮流草、娑婆、贷生这样的词,就曾让我激动不安,让梦境震颤。

2016年6月6日晚上,临睡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的人生之旅中,到底有多少生活的盲点?它们是可以侦测或是监测到的吗?然后,我想到要编写这样一个故事来阐释人生盲点的意义:

一个女子,她一直暗恋着一个男同学。但她从没说起过,就算是梦里,她都没说过。眼看着大学毕业季到了。那一天,她约了那个男生到校外一个咖啡馆见面。她故意迟到了十几分钟,因为她想看到那个男生早早地等在那里,显露出焦躁。但事与愿违,当她走近咖啡馆时,她看到了这样一幕:比她来得更迟的男生,挽着一个漂亮女生的手臂,缓慢地走向咖啡馆,缓慢的程度可以用蹒跚二字来形容。这位女子二话没说,一路小跑,回到宿舍。她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那个男生,再也不会相信爱情。十多年过去了,一直独生的她偶然听说了这样一件事,那个男生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患有先天性疾病,由于父母都不在了,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女生听了这件事,忽然心有所动,毕业时咖啡馆门前男生挽着一个女子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于是,她破例再一次约他见面。她证实了那天晚上男生挽着的正是他生病的姐姐。因为他就要毕业离开上学的城市了,他把姐姐接过来看看他上的大学。那天晚上,他把姐姐安顿在咖啡馆外面的石凳上再进去和她见面时,却始终没能等到她。他现在生活得算是安逸,成了家,孩子也小学三年级了。

这是一个很俗的故事,但其中有着人生的盲点。但这个盲点存在的意义却远大于它当初被发现的意义。因为正是由于当初有这个盲点存在,她才没和他见面并恋爱结婚。如果当初她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姐姐,她还会对他一往情深吗?她还会想到要在毕业时约他倾吐衷肠吗?她还会在时隔十年之后破例再度约他见面吗?但这个故事确实太俗,而且不经典,写不出关于盲点的震颤意义。于是,我就继续在心里杜撰故事。

女子甲骤见其初恋男人鸡皮鹤发,暮气沉沉,心中隐隐作痛。三十年前他背叛她时如岩松涧竹,属于他的青春的无敌英气击伤了她,她痛不欲生。如今她又被他的衰老那不可抗拒的灰色力量击中。女子乙见到的是同一个男子,他们的关系只限于相互认识。她觉得他一切正常,她脑子里虽也时或闪现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她却认为如今的满脸皱纹和满头灰发就该属于他。女子丙是他的妻子,她同样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她不觉得他年轻,也不觉得他衰老,她甚至对他已经丧失的性能力也不觉有异。我们且来分析一下这三个女子和那个男子之间的关系中有没有我们想要知道的生活盲点,那盲点究竟存在于哪一组关系中。显而易见,女子甲和女子乙看到的是那个男子真实的一面:他真实地衰老了,女子甲的心痛是她对昔日恋人真实衰老的正常反应,痛心来自于失去感的叠加,她的反应的基础是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感情;女子乙同样看到了真实的衰老,但她几乎没有反应,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关系,她看到的仅仅是一个物种在其生长周期中如何由盛转衰的自然规律。女子丙是他的妻子,他们朝夕相处,数十年如一日,他们一同衰老,以至于她对他的识别力、判断力和感知力也一起衰老到一种模糊、漠然甚至是若有若无状态。因此她眼里的他反而是最失真的。这就印证了古人一再强调的:生活在山里的人反而不如山外人对山的了解。生活的盲点出现了,原来它存在于一对银婚夫妻关系中,她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很显然,这第二个故事要比第一个故事来得思辨一些,事实上也更为经典一些。但问题在于这样的经典性却不具有被普遍认知和接受的效果。就是说,大部分人可能会认为这样的故事并不具备对生活盲点的经典诠释意义……

我就这样在临睡前想着人生盲点中那些属于能改变人的生存轨迹的经典盲点,想着想着睡着了。睡梦里,我仍旧在煞费苦心地寻找生活的盲点,然后,我就身处一个白色的实验室里,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科学家模样的人为我做着各种实验,以演示人生盲点的全部可能。但遗憾的是,他的实验所显现的人生盲点竟没有一个堪称经典。我和他几乎是同时出现因付出巨量劳动而一无所获的疲惫,我们瘫倒在白色的塑料椅子上,气息粗重。我的脑子里一团糟,我感觉到了来自脑海深层的真实倦意,忽然间,科学家一跃而起,大声喊道,找到了,我找到了,他用变声的假嗓子喊道,是麦病。

麦病?真的是麦病?我也从座位上站起,浑身颤抖着,用颤抖的声音发问,生怕麦病会因为被我们无意间找到而再度遁形隐没。

我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电脑,从百度里搜索到“麦病”。但见麦病辞条下面罗列着一排排十位数以上的数字加字母的代码。代码下面解释说,麦病的病源代码目前已经找到四十九个,但奇怪的是,它们总在不停顿地“串码”,并在串码过程中形成无数新的一闪即逝而无法捕捉的代码。到目前为止,人类还不能确定究竟哪一个代码是它的真实病源代码,它就像伊涌那样,显现着各种神奇的可能。麦田、麦浪、麦客、麦冬、麦德隆、麦克隆、麦加、麦当劳、麦克罗伊……所有与麦有关的词汇、意象纷至沓来。

是了,就是它了,麦病。没有比它更经典的盲点了。一劳永逸的发现。它是一个点,一个病点,一个盲点,但它几乎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我看着麦病,心中充满敬意、欢喜、惶恐和悲哀。它蕴含着得到的充盈、甜蜜和失去的空虚、凄苦,它仿佛在叙说一个人的一生,他的求索、寻找、失望、喜悦、奔走、呼救、骄傲、孤独和死亡。它是一个伟大的词,它甚至可以独立于它所代表的意义而存在。它似乎是一棵树,枝叶茂密使人愉悦,枯萎凋敝使人失落。哪怕你念一遍它,你都会感到幸福和神圣。它充满似曾相识的友善,却隐藏着重重杀机。

像所有的梦那样,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梦破人醒。我清晰记得我醒来的一刹那,激动和震颤依然牢牢控制着我的情绪。我的眼前还晃动着麦病两个汉字,而且充满着温情。我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它的名字,千万不能忘掉。那时我非常确信,麦病一定真实存在于世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我的朋友孙大夫打去电话,让他帮我查查麦病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疾病,它在人生盲点中究竟占据着什么位置。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孙大夫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全国能称得上伟大医生中至少三分之一医生的老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孙大夫打来电话跟我说,他所知道的麦病,是麦子病害的总称,包含白粉病、黑穗病、赤霉病、黄矮病、全蚀病、根腐病、纹枯病。目前没有关于人类麦病的任何记录。

我自然是非常失望。因为在等待孙大夫答复期间,我自己也上网进行了搜寻。我没有找到关于人类麦病的任何信息。但梦里那些数字与字母组合的病源代码却依然活跃在脑子里。不过,孙大夫接下来的话又让我激动震颤起来。他说,奇怪的是,我已经接到数十例关于人类麦病的咨询了,有些咨询者甚至对人类麦病的性状都做了详细描述。我问他们这些麦病性状从何而来,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从脑子里忽然蹦出来,还有的说是梦中经验的。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个人还给我看了他收藏的一份英国王室御医乔纳森写给他朋友的一封信的残片。那封信写于1716年6月6日汉诺威王朝乔治一世时期,那个发黄的残片上分明写着“我得了麦病,疲乏、恍惚,总想回头,因为总觉得有某种危机如影随形,而我又觉得我有能力避免危机发生……”的字样。而如此重要人物的一封关于麦病的信却不见于任何文献记载。但我不怀疑那个残片是伪造的。孙大夫说。我希望能有更多关于麦病的资料会在历史长河中渐次浮出水面。孙大夫最后说,所以,我估计关于人类麦病的询问,你不会是最后一个。等等!孙大夫忽然一声惊呼,我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任何来自孙大夫的声响,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我静静地等着,因为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麦病和盲点有什么关系?约莫过了一分钟,吧嗒一声,孙大夫挂断了电话。但我仍然没有放下听筒,我在心里说,盲点就是一种病,一种最可怕的精神疾病。我希望这个答案由孙大夫亲口告诉我。我继续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越贴越紧。我从没听到过如此冗长而急促的忙音。

三个月后,我回老家牂牁岩。那里九月份就寒冷刺骨。晚上我和几个叔伯家兄弟一起烤火、拉家常。老一辈都不在了。我们喝着自酿的土烧,用烟熏山货下酒。一个兄弟说我现在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我对他们说他们说的话也夹杂了许多电视、广播里的外来词,发音也不准,怪怪的。大哥叹息说,现在很多老话、方言都没人会说了。比方说,垒剁,亞偈,马挫,罔漏,麦病,歪比巴卜,尕漏,丢阀………

什么?你说麦病?是麦病吗?我惊叫起来。

是的。大哥说,他猛喝一口酒,又猛吸两口烟斗,仿佛酒和烟随时会永久弃他而去,他再也品尝不到它们怪怪的烈性呛人气味。现在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些词,他们不会说,也听不懂。再过几十年,我们牂牁岩方言就消失了。

牂牁岩在云贵高原腹地,居住着四十多户牁泷人,由于人口太少,没有被命名为一个民族。我们的语言只有口语,没有文字,消失是迟早的事。

那么,麦病是什么意思呢?我带着迫切、悲伤而又惶惑不安的心情问大哥。

我想是四通八达的意思,因此也作乱七八糟解。大哥说,你知道,方言这东西,有时只可意会,很难被准确解释。

它不是一种病?

难说。我理解,它跟汉人歧路亡羊的意思有近似处。大哥在被烧得乌漆麻黑的半截砖头上磕他的烟斗,然后喘着粗气瞪着我,仿若要揭示一项意义非凡的人世机密:歧路之中还有歧路,一步错步步错,你懂我的意思吗?每个路口都包含着很多错、无穷无尽的错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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