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了,总时不时地想起那位老人。还活着吗?过得好吗?那些心愿都完成了吗?
女儿两岁左右,我时常带着她去公园打发时间。荡秋千是小朋友几乎必玩的项目之一。而公园秋千的数量有限,注定每次得排队等候。
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午后,阳光明媚,难得的好天气。公园异常热闹,连忙着冬匿的鸦雀都忍不住跑出来了。 秋千旁边矗立着一对对老少组合,像捕猎的鹰狼一般,伺机等待抢占位置。 我对这样的阵仗心生畏惧,又诱不走女儿,只好带她在旁边的沙石堆堆城堡、玩落叶。
当我们父女俩刚进入状态,就被旁边的“窃窃私语”吵断。
顺着老太们指指点点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悠然荡着秋千。老头此举无疑引发了众怒。
一开始老太们带着孙子强忍着,估计是发现几轮下来老头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伊们终于放弃“竞争关系”而团结起来了。
老头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然,他也穿了一套令人无法忽略的新衣服。入时的新外套衬得老头格外沧桑。看着老人那张黝黑而橘裂的脸,我禁不住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是一张闪烁着劳动光荣的脸,那是一张会让人莫名起敬的脸。
那是一张和时装无法融合的脸。习惯毒舌的我无力吐槽,是老人驾驭不了那套衣服。
“他会不会是聋子?” “不是,我早先还看到他和人打招呼呢!” 老太们还在讨论。 终于,嗓门儿最大的老太发现“暗示”不起作用后,开始唆使孙子正面进攻。小男孩走到老头跟前大声说:“爷爷,你能不能让我荡会儿啊?” 老人置若罔闻,继续荡自己的。
几次哀求后,小孩偃旗息鼓,老太们大骂起“真尿性”、“忒没素质”。 老人完全听不到似的,微睁着眼,布满皱纹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童真般享受。面对这一幕,我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个季节我们老家那些正曝晒在竹席上的棉花。
老太们到底放弃了这个座位。许是因为“同仇敌忾”过,彼此变得很客气,家长里短中互相劝慰孩子轮流玩的次数也多了,和谐得简直不像话。要知道,平日这些老太恨不得拿不干胶把孙子的屁股粘到秋千座上。
作为旁观者,我们父女自然享受不了这个殊荣。女儿被打断了玩城堡的兴趣,开始变得不耐烦。我正准备带她回家,发现老头冲我招手。见我有些懵圈,老头就直接开腔了:“小伙子,我要走了,快带小闺儿来玩吧!” 我受宠若惊,在众目睽睽下带女儿去荡了。
老人站在那套不合体的新衣服里,缓缓离去,时而摸摸健身器材,时而跺跺大道上的地砖。
“你认识他?”旁边的老太问我。 “不认识。” 似乎在确保这点之后,老太才放开嗓子了:“是个神经病吧?” “没准儿!看着倒是挺精神的。” 又一轮七嘴八舌的声讨。
女儿过足瘾之后,我带她回家睡下午觉,在昏暗的电梯口,我们一起夸张地吼感应灯,光明之下,我又看到了那个老人。
该不会真的是神经病?我有点儿起冷汗。平时真没见住这个单元啊。
乘电梯的时候,我按下了自己的楼层。老人迟迟没有动静。
我憋不住问他:“大爷,你几楼?”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抹微笑:“小伙子,我能上你家借个厕所吗?”
那微笑,干净而慈祥,粉碎我所有的防备。我想起了我的二爷,那个一辈子没结婚给我们家打长工,帮着父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养大的人。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忍不住多看老人几眼。
我大方地让老人进屋。给他倒了杯水,老人没有喝,在我家各个房间都转了转,开始对我讲:“小伙子,你知道我为啥来这栋楼吗?这是我参与盖的。我们盖这栋楼的时候,你们这块儿还很荒凉。包括公园改建,我也铺过地砖,埋过健身器材。你们这个公园呀,以前是小树林。”
我似有所悟。
老人接着带我去了楼顶,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单元原来有通往楼顶的秘密通道。 在楼顶,凉风习习,女儿兴奋地奔跑,我和老人闲谈。老人时不时指着远处的楼群,兴奋地对我说:“那是我盖过的…”“那也是我盖过的…”
此时的老人,充满骄傲。阳光下的笑脸,像破壳盛开的棉花。那种喜悦,和我偶尔憋出一段美文时的喜悦是一样一样的。对劳动成果发自肺腑的骄傲。人总是对自己用心投入过的事物充满自豪,不管别人怎么看,这种窃喜无法剥夺。
在短暂的兴奋外泄之后,老人拿出烟收敛自己,他递给我一根,我表示不抽。老人感叹道:“不抽烟不喝酒对身体好,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悲伤就这么突如其来。
老人说,这座城市100多个楼盘和六个公园见证过他的匠艺。他用双手垒高了这座城市,装扮了这座城市,也因此供养自己的三个子女成家立业,一个儿子甚至出国了。在本该安享晚年的日子,却患上了胰腺癌。
我的父亲死于胰腺癌。我于是秒懂,原来这是一场无言的告别。
对于底层人来说,唯一能够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的,可能就是曾经参与过的、最终成为别人作品的事物。
在和老人前后接触的两个小时,我没有听到过一句怨言。
老人的儿女当时还不知道他得了癌症,他只想在子女“大惊小怪”之前,再走一遍曾经干过活的地方。
在生命之尾,老人的这个愿望朴素到令我汗颜,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今生仿佛为矫情而来。 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送了他一包不出名的毛尖茶,看他满足地微笑着乘上电梯。我又跑在防火通道上,直到看着他上了101路公交车,才任眼泪留了下来。我不知道我在谁流泪,为他,为我的父亲,为我的二爷,还是为全天下所有的老父亲,甚至为注定尘埃般的自己?
生命若注定无法响亮,沉默也是一种庄严。我想,这可能是我时常想起这位老人的一个原因吧。
小时菌于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