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霓虹灯下的灰烬

      深秋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经营部的玻璃窗,把张珍妃办公桌上那盆文竹吹得簌簌作响。她指尖的钢笔悬在报表上方许久,墨滴终于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ICU监护仪上那道冰冷的水平线。有同事说,这几天总能看见张副部长对着那盆文竹发呆,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日光灯下泛着霜色,从前总爱用发胶一丝不苟固定住的卷发,如今也松垮地垂在肩上。她失神的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外远处云朵,大颗、大颗的泪珠默默地流淌下来……

    谁能想到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会在五十岁这年被命运掀翻在地。当年她从电子厂的仓库保管员做起,踩着算盘珠子硬生生拼到营销部副部长的位置,全凭一双能在万千元件中挑出瑕疵的火眼金睛。记得有次广交会上,外商拿着样品质疑国产电容的稳定性,她当场拆开仪器演示,指尖翻飞间报出二十多种参数,流利的英语里掺着山东口音,倒让那群蓝眼睛老板竖起了大拇指。办公室的小姑娘们总爱偷偷议论,说张部长的旗袍开衩都比别人的利落三分。

      可1988年的秋天不一样。改革的浪潮像黄浦江的潮水,卷着“万元户”的口号拍进每个寻常巷陌。单位院墙东侧那排青砖瓦房突然被凿开一溜红漆木门,“第三产业贸易公司”的牌子刚挂上去,张珍妃就动了心思。她摩挲着儿子王强刚领的工牌——电子元件车间,三级工,照片上的小伙子眉眼周正,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强强,妈给你盘个门头。”她把烫金的承包合同推过去时,王强正在摆弄半导体收音机,焊锡的青烟里,他抬头看了眼母亲鬓角的珍珠发卡,那是去年评先进得的奖品。

      门市部开张那天放了挂千响鞭炮,红纸屑落进隔壁修鞋摊的胶水桶里。王强穿着张珍妃给他买的皮尔卡丹西装,站在“强华电子元件经营部”的霓虹灯下,有点不知所措地扯了扯领带。张珍妃替他理了理衣襟,低声说:“记住,咱做的是长久生意。”她转身进了店,从黑皮包里掏出一沓订单,铅笔在纸上圈出几个名字,“这些老主顾,你按批发价走。”起初王强确实规矩。每天天不亮就去厂里提货,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捆着沉甸甸的纸箱,车铃在晨雾里叮铃作响。傍晚收摊后,他会把账本摊在饭桌上,一笔一划地算进项,张珍妃坐在对面织毛衣,台灯把母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馨的剪影画。直到有天,一个南方口音的男人闯进店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掏出厚厚的一沓“大团结”:“要一百个CBB电容,现金,加价三成。”王强看着那叠钱,想起车间里师傅说的“倒爷”,手心突然冒出冷汗。

      那笔生意做成后,王强给自己买了台索尼随身听。磁带转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邓丽君的歌声像蜜糖一样淌出来。他开始不再骑自行车,改乘出租车去提货,后来干脆买了辆白色切诺基。车标上的“Cherokee”字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开进电子厂大门时,保安总会立正敬礼。他的西装换成了进口料子,手腕上多了块劳力士金表,晚上常带着一群人去“夜巴黎”夜总会,麦克风里吼着“跟着感觉走”,洋酒的琥珀色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出涟漪。

    张珍妃不是没察觉。有次她半夜回家,看见王强醉醺醺地被人架着回来,真皮夹克上沾着口红印。“你现在像个暴发户。”她把醒酒汤摔在桌上,王强却嘿嘿笑:“妈,这年代不就兴这个?”他掏出个大哥大,天线“啪”地弹起来,“您看,李科长刚订了批三极管,明天就让仓库直接送店里。”张珍妃看着那黑沉沉的玩意儿,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攥着她的衣角,在百货大楼柜台前踮脚看变形金刚的模样。

    出事那天是周六,王强在“天外天”酒店包了个包厢。鱼翅羹刚端上来,他正跟人吹嘘自己刚进的一批进口芯片,角落里突然吵了起来。是钱赖,那个总跟着混吃混喝的无业游民,正跟一个客户抢着买单。“我来!”钱赖把啤酒瓶墩在桌上,酒沫子溅到王强的西裤上。王强皱眉时,不知是谁推了一把,钱赖踉跄着撞翻了邻桌的盘子,碎瓷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你找死啊!”钱赖红着眼扑过去,拳头挥向那个推他的人。混战中,有人喊了句“王老板劝劝架”,王强刚站起来,就感觉后脑勺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像被重锤砸进冰窟。他看见钱赖手里举着半截啤酒瓶,瓶口的玻璃碴还在滴血,然后眼前就黑了。倒下时,他听见自己的劳力士表撞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医院的长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味。张珍妃赶到时,ICU的门刚打开条缝,她瞥见王强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像只被蛛丝缠住的蝴蝶。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像锥子扎在她心上。医生说“脑干损伤,脑疝形成”,她听不懂这些术语,只看见儿子的脸苍白得像张纸,曾经爱笑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她伸手去摸,被护士拦住:“张部长,病人在无菌舱。”那几天,张珍妃就守在ICU门外的塑料椅上。白天听医生说“血压又降了”,晚上听监护仪的声音越来越慢。有次她打盹,梦见王强小时候坐在她自行车后座,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阳光把他的头发染成金色。惊醒时,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见她鬓角突然冒出的白发,像落了层霜。

      第七天早上,医生摘下口罩说:“准备后事吧。”张珍妃没哭,只是盯着玻璃窗里儿子的脸,轻声说:“强强,妈给你买的新西装还没穿呢。”她签字放弃治疗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个墨点,跟她办公桌上那个一模一样。

      钱赖是在安徽一个煤矿被抓住的。他躲在井下挖煤,脸上沾着黑灰,看见警察时,手里还攥着半个冷馒头。审讯室里,他反复说“我不是故意的”,可王强后脑勺那道四厘米的伤口,还有颅骨塌陷的CT片,都在无声地反驳。张珍妃去检察院递交材料时,穿着那件珍珠白旗袍,旗袍的盘扣是她亲手缝的,如今扣眼都磨松了。“我要他偿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审判决是死缓。张珍妃上诉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她站在法院门口,看着“为人民服务”的金字招牌,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作为劳动模范在大会上发言,说“要为四化建设贡献终身”。那时候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蓝色工装,台下掌声雷动。二审维持原判。张珍妃走出法院时,有人递来一把伞,她没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白发在黑发里格外刺眼。路过街角那家“强华电子元件经营部”,新老板正在换招牌,红底黄字的“宏达贸易”覆盖住原来的名字,像用橡皮擦去了一段往事。

      后来听说,钱赖在监狱里不安分,越狱两次,打伤了狱警,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死刑。执行那天,张珍妃去了王强的墓地。墓碑上的照片是王强刚工作时拍的,穿着蓝色工装,笑得一脸阳光。她放下一束白菊,轻声说:“强强,妈给你报仇了。”风穿过松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哭。

      经营部的人发现,张副部长再也不穿旗袍了,总是一身深色中山装。她依旧精明强干,只是再也没人见过她笑。有次开会,讨论引进新生产线,有人提到“经济效益”,她突然停下笔,望着窗外发呆。窗外,那排青砖瓦房的门头换了又换,只有风还像1988年那样吹着,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年终总结会上,张珍妃念报告时,声音突然顿了顿。人们看见她拿起手帕擦眼睛,透过泪眼,仿佛能看见多年前那个骑自行车的少年,车铃叮铃,后座捆着的纸箱里,装着那个还没被金钱染指的,闪闪发光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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