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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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年,三湖镇,鹊桥仙。

鹊桥仙其实是一座妓院。

老七初进鹊桥仙的时候,姆妈就相中了这个好苗子,她说这将来就是她鹊桥仙的头牌,所以她安排手底下最得力的妓女花姐来带这位新人,并且亲自给她定了艺名,姆妈说就叫梨云吧。

花姐听了梨云这名字颇是惊讶。作为鹊桥仙里的老人,她自然知道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意义。

可是要让她开口叫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梨云,她心里总有些隔膜,开不了口,所以后来,干脆就省去艺名,直呼老七。

老七自然就是指排行第七。自从她的到来,鹊桥仙总算攒齐了七个姑娘。从头排下来。老大红娘,老二风二娘,老三花三娘,老四梅四娘,老五柳五娘,老六婉娘,老七梨云。

姆妈自从收了老七,就四处炫耀说,手里头七个女儿,那就是七仙女,自个儿呢?就是王母娘娘,七仙女个个都有凡心可是哪个跑得了她的手心,她不怕你们相不相好,只要她愿意,拿个簪子随便这么一画,那便是一道天河,画地为牢,管你牛郎织女,天各一方,河汉分离。

说这话时风二娘心如刀绞。其他诸人亦是心中五味杂陈。唯独这梨云,毫无知觉,这时候的她还是个新人,如一张白纸,没有客人,知己,牛郎的眷顾,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所以姆妈要尽快把这张白纸染成她想要的绚丽颜色。为了推出这位新出道的丽人。花姐带着她出入各种饭店,茶楼,舞会,歌厅,去结交名流权贵,其实就是物色嫖客。可是梨云性子胆小柔弱,客户还没怎么招惹她,就开始哭,哭得抽抽搭搭,梨花带雨。好好一场交流会总让人扫兴。

几回下来。花姐就不干了,她说,这人我是带不了,姆妈你爱找谁找谁去,反正我是不带了。

姆妈终于坐不住了,这样下去白吃白喝的,什么时候才能拉个客人。她破口大骂:

你就知道哭,命都没有还讲什么廉耻,如今这世道,外面天天打仗,到处都在死人,连大清国的皇帝都撵下龙椅了。你一个死爹娘被自己亲舅舅卖进妓院的,凭什么在这里锦衣玉食白吃白喝。

姆妈说,你有这一点姿色,那是上天可怜,给了你一条生路,你不知道珍惜,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当自己是富家千金大家闺秀呢。

姆妈又说,没那命就得认命,进了妓院的门儿就别想干干净净地出去。谁都救不了你!说完嘭的一声就把房门给关上了,留着梨云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花姐看了又心软了,说,好了,别哭啊,姐姐我明天去再带你出去试试。

第二天,花姐花了大力气,请了自己相好,在九华楼篡了一个饭局,这回梨云挨了一通骂,也就不敢哭了。

席间裹挟来的其中一个有一个教书先生,叫杨杏园的。为人儒雅俊秀,本是个克己清淡之人,见了梨云虽是妓女出身,行为举止与别个不同,心生几分同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花姐是情场老手,何等眼力,抓住这一契机,席间保媒拉纤极力撮合,指使梨云给这位杨先生夹菜敬酒。末了走的时候还送了他一件礼物,一条丝织的手帕。

这在当时的妓院往往当成是一种妓女与客人交往的信物,收了礼物后,一两日客人必定来妓院登门拜访。

花姐和梨云在鹊桥仙等了几日也不见个人影。不由得埋怨起来,说,这人不上道,不懂规矩还接什么礼物。

梨云说,他不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这样的事,傻瓜才会上当。

花姐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上不上当呀,就看你这鱼腥味够不够浓。

梨云被这一句话吓到了,她想我何时变一身的腥臭味了,去勾引别人。她说,我才不是什么臭鱼烂虾。为什么要卑躬屈膝地去求个客人。姆妈打便打,骂便让她骂吧。说这话时她就哭了。

花姐说,你看你,又来了。说哭就哭。你又不是林妹妹,哭还能哭个贾宝玉来。好妹子,我都是为你好,你可想清楚了,姆妈的手段你也是明白,早认命,少受点苦!

她说这话时,隔壁的梅四姐就哈哈地笑了起来,她隔着墙壁说,小妹妹你可不要被骗了,这花三娘最喜欢干的,就是做假好人,拉人下水。

花姐就冲着墙壁喊,梅四娘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谁做假好人,拉人下水了,你还偷听别人说话,你缺不缺德。

梅四姐说,你个三婆子,我好端端坐在自己屋子里,又没有趴窗又没有探门,怎么叫偷呢。倒是你鬼鬼祟祟的,教坏小姑娘那才是缺德呢。

梅四姐和花三姐平日里本来就不和,碰上这天,两人叉着腰,你一句我一句地隔着墙壁对骂了起来,这一吵不要紧,整个鹊桥仙的人都知道梨云认识了一个相好的。连姆妈都出面了,说既是这样,傻等着还不如主动请他来做客。

姆妈那头发话了,梨云这里又急又哭,说你俩吵架,我这里倒是凭空生出是非来,他一个大活人,爱来不来,叫我到哪里去请他。

花姐说,哎呦,我的好妹妹,你别哭嘛,这事好办,姐都想好了,我就问人要个地址,写封信给他,就不信他不来。

梨云说,非亲非故要骗他过来,那怎么好。

花姐说,怎么不好,我的傻妹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里犯傻,如今是能赚一个算一个。不然姆妈又要骂你了。

梨云说,她要骂让她骂去吧,看她还能骂到几时的,说这话梨云就自己回屋里去了。

花姐气得直摇头,说这小蹄子真是倔,我都干的什么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可是气归气,姆妈吩咐的。写信的事,她只好亲自安排,她先找到柳五娘的房间,说整个鹊桥仙就五妹妹最有学问了,这事还得劳烦妹妹你了。

这时候的柳五娘刚送走客人,正坐在镜子前卸妆。

她说,这不是拉皮条吗?还用写信?我这笔啊,写诗写词,淫词浪语伤风败俗可就不会写啦。

花姐说,看妹妹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那位杨先生原是个教书的,听说还读过新学,很有学问。杜郎俊赏,青楼梦好,多风雅的事,妹妹笔下牵红线,那是好事,趣事,雅事,怎么竟伤风败俗了呢?

柳五娘听了就咯咯地笑起来,她说笔下牵红线?花姐呀,花姐,你这嘴巴呀,真能扯。哄男人,骗鬼,如今连女人也骗。

花姐就哈哈地笑,哎呦地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就对五娘撒娇,她说五娘五娘你帮我嘛,求你了。

柳五娘被她这么缠也没办法,就只好答应了。

她说,行,这信呀,我帮你写,你可别再闹了,我可服了我这花姐姐啰。她一面笑,一面找了纸和笔铺在桌子上,刚要下笔。忽然吱呀一声,房间里的衣柜竟然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里面钻了出来,拿起桌上的砚台说,五娘,我来帮你磨墨好不好。

花姐吓一跳他说,红娃,你又藏衣柜里了?接着她又笑起柳五娘来,她说,好哇,五妹妹你这屋子里藏男人啊。

柳五娘倒是满不在乎,她拿起笔去砚台里蘸了墨水。也不写字,却在红娃脸上这么随笔一勾,媚笑着说,瞎说!你看看他,算个男人吗?

红娃退了一步,拿手往脸上一抹,顿时半边脸像长乌黑的胎记,他往身上揩了揩手里的墨水大声抗议,你别侮辱人,我怎么就不算男人啦!说这话时那狠劲儿呦,只欲试要把裤兜里那玩意儿掏给两个女人证明。

柳五娘看他那架势说,呦?你还不服呀,来呀,你掏呀,掏出来,给五娘看看,毛长齐没。说完弓身便去扯他裤子。

红娃吓得提着裤子往花姐身后躲。

花姐在一旁哈哈大笑。说柳妹妹你真笑死我咯。

柳五娘直起身子笑着说,天天偷鸡摸狗,真上手,你就怂了。你呀算不算男人,我再问问你娘去。说着把窗户往外一推,朝下面大声喊,大娘子,红娃又上来偷看我洗澡啦!说着她就哈哈地笑了起来,花姐一面笑一面捶了一下柳五娘说,你这婆娘可真是损啰,两个女人一边说一边闹起来。整个鹊桥仙楼上楼下都充斥着她们放浪的笑。

这时候夜已深了,一轮明月,又大又圆,正照着鹊桥仙上方,把那楼宇,灯光,窗户上的人影儿,都倒映在湖水里,水波流动,灯光闪烁,像一幅幅七彩迷离的画在夜色里展开,鹊桥仙的女儿们像影像中人一样活在那栋房子的窗户影里,活在门门框框里,她们早习惯了,这样大哭大笑场面,妓院不是闺房,不用讲礼节,守规矩,不用分长幼尊卑,接待完客人后的空余时间,姆妈是不干涉的,她们各自随性做着各自的事。譬如这会儿七姐儿梨云在阁楼捂着被子里哭,六姐婉娘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她刚洗漱完捂住耳朵不愿意听隔壁的动静。另外一边的梅四娘已经睡下了,她骂了句神经病!起身哐啷一声就把门窗给关严实,楼下的风二娘又开始焚香、打坐、念经、敲木鱼了,木鱼声笃笃地响,熏烟袅袅地升起。

接着就是红娘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楼下到楼上。这个鹊桥仙有名的怨妇,仗着自己大姐大的身份,撒泼蛮横起来,连姆妈都要让她三分。这时候气势汹汹地上楼来。

红娃听了腿肚子吓得直打颤,他说,五娘,五娘求你啦,别告我状啊。

柳五娘笑着说,我才懒得管你。

她故意敞开门,去把红娘迎进来,她说红姐姐晚上好啊。

红娘不理她,她铁青着脸,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进屋照红娃身上就打,一面打一面骂,你这个畜生,没出息的东西!还不给我滚下去!

红娃怕娘,母亲一骂他就低着头,缩着脑袋下楼去了。

红娘就跟在后面,一边打一边骂,她两眼里冒着火,恨得牙根痒,她说,有大就有小,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老子吃屎,儿子也吃!说这话时,她脸上气鼓鼓地,红通通地,下楼梯时,脚踏着楼梯板,咚咚地响,恨不得把整个鹊桥仙给踩塌似的。

柳五娘原本看着她娘俩这出戏闹得,心里还觉得好笑,可是听了这话,她就不高兴了,阴阳怪气,指桑又骂槐的这倒是说谁呢,她柳五娘心高气傲可受不了这气,她说,大娘子,你倒说说,这屋里头谁是屎。

红娘铁青着脸说,我是屎,是狗屎,是牛粪,是猪屎,你们都是花,屎上插的花,行了吧?她像是骂自己又像是骂别人。

柳五娘明知道这话里有话,可是仔细一想,又实在找不到错处,心里气恼不过,只把笔往桌上一扔,隔着门,朝楼下红娃撒气,她说,好哇,红娃!你今儿个,给五娘听着,下次再敢来我屋里,我若不砸断你的腿,就叫我不得好死,死了连灰都不剩,叫这楼塌了压死,叫火烧死,叫烟熏死。

花姐听了就捂住嘴笑,说,哎呦喂,我的好妹妹呦,你看看你,都气成这样,哪有你这样,自己还咒自己,那岂不是又吃亏又受气吗?说着捡起桌上的笔说,算了,算了,你呀还是先帮我完成任务吧。

柳五娘小白脸气得通红,扑哧扑哧地喘着气,她说,你倒是不知道,她成天看我不顺眼。你自个儿说说,我竟哪里招她惹她了,她便是怎的,跟我结了这么大的仇,我还不知道呢。说着话她就接过花姐递过来的笔,也不去写什么劳什子信,随手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大乌龟,画完还呸地啐了一口唾沫,又赌气地在上面又钩了好几个叉叉,一边画一边骂,骂这个楼下的老寡妇,还有他无耻下贱的儿子,她说咒不死你们!

花姐就宽慰她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儿,除了楼下风二娘,跟鹊桥仙个个都有仇,但偏偏跟你的仇最深。

红娘跟风二娘关系好,那我也知道,柳五娘说,可是我怎么就得罪咱们这大姐大的,我就不知道了。

花姐便哈哈笑起来,妹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红娘就一个命根子,可偏偏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你说她不恨你恨谁?

柳五娘一怔,你这是什么浑话,扯哪了,什么五迷三道的,红娃还是个孩子。

孩子?花姐笑了说,孩子偷看女人洗澡?

柳五娘说,跟人学样呗,这地方呆久了,他能学什么好。再说从前鹊桥仙的女人他哪个没偷看过。

花姐说,那是从前,自从你来了就不一样了。

五娘说,我来了怎么不一样?

花姐说,五妹妹你不觉得奇怪吗,每次你有客人红娃都抢着进来端茶,可是又经常把茶碗掉地上了,把水泼到客人身上了,你说真是他笨手笨脚吗?还有啊客人在的时候他藏你衣柜里,敲你的房门,用石头砸你窗户,难道真是他顽皮?

柳五娘想了半天,这会儿她冷静下来了,说你说的这些事我还得想想,难道是我平日心大了?姐姐你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哈哈。花姐说,哪里是我看出来的,我是听出来的。她骂的那些个话我一听想便明白了。

听出来的?柳五娘问,我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花姐说,你没听出来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她红娘的过往,你若是知道她的过往这话里头的意思也就不难懂了。

五娘问,那她又有什么样的过往。

花姐说,提起她的过去就要说她那杀千刀的丈夫,也就是红娃的亲爹。你就听她红娘嘴上念的,口里骂的,一句不离一个,老子吃屎,儿子也吃!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呢?

是呀,我也奇怪。

花姐说,红娃他亲爹以前就是因为迷恋鹊桥仙的一个妓女,为了替她赎身,在黑市里借钱,才弄得自己倾家荡产的。债主为了讨债砍了他一只手,不久他就死了,人死了债主又只好把红娘卖到妓院抵债,这才算了事。

柳五娘说,真不是个东西。

是不是个东西。

柳五娘问那鹊桥仙的妓女是谁,红娘不得恨死她。

花姐说,是恨,可是这里说起来又很是复杂。她叫梨云。

梨云?柳五娘这倒是没想到,她指了指阁楼上七姐,你说老七。

当然不是啦,花姐就哈哈大笑,你想哪儿去了,这世上呀,可不止一个梨云呢。

两个梨云?!柳五娘问。

准确地来说呢,你认识的七姐儿,只不过是姆妈新培养的一个替代品而已,真正的那位梨云呀,可是我们鹊桥仙里了不起的人物。

那女人呀她也叫梨云,当年是鹊桥仙的头牌,这个女人十分有心机,很善于骗取男人钱财,红娘的男人就是其中一个。听说那女人就好比杜十娘藏着百宝箱,私下藏着很大一笔钱财。

柳五娘问,她私下存这些钱做什么?

花姐说,当然是为自己赎身。

柳五娘说,难怪不在这里,原来是已经替自己赎身了。

花姐笑了说,哪有那么容易,你太小看姆妈了,私攒的钱是赎不了身的,攒了钱呀,那还要找个可靠的人托付了,才能替你赎身,可是揣着那么大一笔钱,到哪里找这么个可托付的人去,梨云到最后还是死了。攒了钱,也没用出去。

五娘问,那她到底怎么死的?

花姐说,藏的钱,被人告密了呗。

姆妈逼她拿钱出来,拿鞭子抽,用针扎,拿火烫她。她宁死都不给,就从阁楼的窗户跳下去了。

柳五娘说,那真是傻,人都死了,钱还留着还有什么用。压棺材底不成。

花姐说,那梨云可不这么说,她说,这些年我之所以苟且偷生不过是因为手里还有着一笔钱,将来盼着靠他脱离苦海,如果钱没了,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所以这钱呀她死也不肯交出来。死了都不能便宜了姆妈。

于是,在她死后,姆妈把整个鹊桥仙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把那笔钱找出来。姆妈说我就不信了,巴掌大块地儿,还真能让她这么拐到棺材里去。于是就把我们几个姐妹拉过去审,她问,你们一个个给我说,这钱到底藏哪儿了?

红娘第一个发言,她一口咬定就是梅四姐拿的,除了她没别人。那时候梅四姐刚来不到半年,还是个清倌人,也住四楼阁楼里,梨云跟她关系最是要好,她死的时候都要特地跑到梅四姐屋子里去告别,从四姐的窗户口跳下湖里去的。

这些都是红娘的证据,红娘说枉你自称姐妹,她死时拉都不拉一下,这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鬼,又拿了别人几多好处,姆妈你想想这里可疑不可疑。

红娘说这话,梅四姐也不好惹,她是这鹊桥仙,唯一敢和红娘叫板的人,她反驳的时候,嗓门比红娘还大还激动,她说,你放屁!这楼里,谁不知道她梨云欠你红娘的,她死了,是把钱留给你和红娃做补偿了吧?你才是心里有鬼的那个人呀你,你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你才是恶人先告状呀你,你自私,无耻,告黑状,泼脏水,逮谁咬谁,像条疯狗一样,你是觉得鹊桥仙的人欠你不,个个都该让着你不?她梨云害你家破人亡?可是你大着肚子被卖到鹊桥仙,那是你自己男人好色败家又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没她梨云,你早死了,没她梨云,你家红娃也早死了,还轮到你在这里疯狗一样地叫。忘恩负义的东西,恩将仇报的东西,你就活该被卖,你儿子就活该做龟儿子。

一席话红娘气得要发疯她两眼通红,头发张扬,像斗架的公鸡,她说,四婆娘,你干净,你清高,你贞洁,你是个处子,可是你还能干净几天,清高得几时,别以为有个姓黄的小白脸,他就能娶你,就能帮你脱离苦海,我告诉你啊,你就做梦吧,男人都一个德行,喜新厌旧,娶你!你是痴心妄想呀你,迟早有一天他就要抛弃你,迟早你就要沦为淫娃荡妇。到时候你再来笑我,只怕那时候你比我还可笑。

梅四姐听了这话气得直发抖,上前就去挠她的脸薅她的头发掐她的脖子,一边抓一边骂,你这个泼妇,恶婆娘,满嘴喷粪呀你,你就盼不得别人一点好呀你。红娘也不示弱,她头往后仰,两只手像虾钳,蟹螯一样扬着,她说来呀谁怕谁呀,小浪蹄子,淫娃荡妇。

姆妈气得大吼,说,你俩住手,还有没有规矩啦!

可是没人理她,气急了的两个女人都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哪里管你姆妈生气不生气,这时候她们扭在一起,跟麻花一样缠着绕着。她们用手抓,用脚踹,用牙咬,用头顶,她们扯头发,抓脸,扣鼻子,撕衣服,从站着打到地上滚着,屋子里一下乱成一团,桌子翻了,椅子倒了,花瓶碎了,杯子盘子砸在地上哐啷地响,红娃在边上吓得哇哇地哭,风二娘背过脸去默默念经,我上去扯都扯不开,姆妈只好叫来两个护院的汉子,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一人扇了好几个嘴巴子,打得啪啪地响,打得两人脸上一青一红,嘴角流血,这才各自送回房里去关起来。说,明天都不用送饭了,先饿她个几天,这还得了,反了你们,我还管不了啦你们,一群婊子,贱货。姆妈骂骂咧咧地,余怒未消之间,又一脚把一旁哇哇哭的红娃踹倒在地上,指着他说,哭,哭,哭,哭丧啊你,你娘还没死呢。拖油瓶,丧门星,一天到晚不安生。

风二娘赶紧把地上的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紧紧护着她倒也不敢说话。红娃吓得不出声了,缩在风二娘怀里一抽一抽的。

这时候气急败坏的姆妈又开始对我发难,她指着我说,你说说这钱到底哪去了,是不是你拿。

我说冤枉啊,姆妈我怎么有胆拿钱。姆妈说,你这个长舌妇,最爱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平常就没少往梨云房里跑,钱不是你拿的还能有谁。

我说,姆妈这钱真不是我拿的,你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呀。

姆妈无计可施 又指着一边的风二娘说,你呀,装聋作哑的,扮什么可怜,梨云那贱货从前就可怜,同情你,是不是把钱偷偷给你了?风二娘不敢说话,她低着头,吓得瑟瑟发抖,她男人就是死在姆妈手里,她怕姆妈,她见了姆妈像老鼠见了猫,所以这些年她活得战战兢兢,她在姆妈面前从来不敢说一句话。

姆妈见了她那怂样也就泄了气,她 说,算了,就你这样子,白给你你也不敢要。

柳五娘问,那后来呢?究竟找着没?

哪里找去。花姐说,后来,谁也不承认,姆妈就只好放弃了。只说梨云是个倔娘们儿,或是学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抱着那笔钱一起跳了湖,又或是那笔钱根本就不存在。反正也没个定论。这事就不了了之,至从此鹊桥仙便再也没人提过梨云,只是到了最近,七姐儿来,姆妈竟忽然又念起她的好来,她感慨说梨云这姑娘可惜了。她又说我们的七姑娘倒是个好苗子,和当年的梨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干脆也叫梨云算了,好好培养一下,将来又是一个鹊桥仙的头牌呢。

柳五娘说,那难怪呢,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两人名字都能一样。

花姐说,世上自然没有那么巧的事,你就比如说红娘吧,三湖镇那么多妓院她怎么就偏偏被卖到鹊桥仙来了,她要是不来鹊桥仙呀,后面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

柳五娘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红娘怎么偏偏被人卖到鹊桥仙来了。

花姐说,其实红娘被卖到鹊桥仙是她自己的主意。当年债主卖她的时候她还挺着肚子,手里攥剪刀抵着咽喉,以命相逼。她说,别的地方我哪儿也不去,你要卖,就把我卖到鹊桥仙吧。是那个女人害我家破人亡,我要亲眼去看着她到底有个什么报应。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是我的债主,我就是她的债主,你不让我讨债,你自个儿也别想讨债。债主无奈,只好把她送到鹊桥仙来。

可是姆妈不同意,她说这不明摆着是冲着鹊桥仙报仇来了吗,这样的人我哪里敢留。我今儿个做好事,收了她,明儿她就能点火烧了我的楼。

这时候梨云便过来求她,姆妈想不到梨云居然会来替她说话。她说,你可想好了,我这么做是为了维护你,你可怜她,将来她会害死你的。梨云说我不怕。

不怕?这话说得大出姆妈意外。她冷笑一声,拿起那杆水烟吧嗒吧嗒抽了好半天这才开口,说,不怕,不怕那就留着吧,你不怕,难道姆妈我还怕了她不成。

红娘被卖到鹊桥仙,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这个女人气势汹汹地来,一肚子怨气,一肚子的恨,梨云帮她,她也没有丝毫的感激,姐妹们说这哪里是出来卖身的,分明就是来讨债的,大肚皮里装的呀,就是个讨债鬼。

这时候连姆妈都要谨防着她三分,她把红娘安置到柴房里,说,若不是看在梨云的面上,我是万不能要你,你如今既然来便老实本分地呆着,从前谁欠你的你欠谁的,那都一笔勾销,来我这儿就得重新做人,否则就别怪姆妈我不客气了。红娘不出声,梨云倒是先心软了,她说好了好了姆妈,她已经够可怜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姆妈何必为难她呢。说着要拉红娘住自己屋里去。姆妈见这情形就只好给红娘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她说总不能让自己的头牌红人住柴房里吧。

自此红娘便在鹊桥仙住了下来,这些日子她不用接客,大着肚皮的样子,姆妈怕她吓着客人,只让她在房间里先安心养着胎。梨云就每日端着鸡汤送着糕点的来伺候,那些都是她招呼客人时,细心留的。端到红娘面前,红娘就给她她往地上扔,梨云也不恼,她就着地上把糕点一点一点的捡起来,一面捡她一面劝。她说,在这里活着,就得忍,姐姐恨我,放心里就行了,面上该和和气气的就和和气气的。你这样置气,让姆妈知道了,只怕又要为难你。

红娘说,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了,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不恨你了吗。

梨云说,我为什么要假惺惺的呢,我不怕你恨我。我之所以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能原谅我。反正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男人,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男人是因为我死的,我欠他的,我不能看这在这里任性,他的孩子我能帮就得帮,我能管就得管。

红娘听到她提起自己男人就大发雷霆,她说,不要你管!她把桌上的茶杯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她说你个狐狸精,谋财害命,害我家破人亡,现在想起来做好人,想赎罪?没门!

梨云不跟她吵,见她发火就赶紧往外退,她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前还是先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吧。说这话她也不知道红娘听没听进去。反正一出门就听到红娘在里面呜呜哇哇地哭,哭她自己命苦,哭她没出生的孩子命苦,哭她那个那个没良心男人,死了还串通狐狸精来气自己。

梨云摇摇头,叹一声,转过身却又对姐妹们说,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她这话自然没人相信,这么大的动静,哪个都听在耳朵。可是姐妹们还算好说话,无非劝道几句话,说,梨云姐,你可别太委屈自己。梨云笑了笑也就算过去了。到姆妈这里就不依不饶了,她隔门帘在那儿骂,不识好歹的东西,别给你脸不要脸了你!

梨云就求她,她说,姆妈,求你了,你放过她吧,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招惹她。

姆妈冷笑着看着梨云,这些事她本来就不想管,平日里姑娘们吵个嘴是常有的事,她早习惯了,吵架就吵架吧,只要不摔她杯子就行。姆妈说,摔了杯子不得花钱吗?今儿摔一个,明儿摔一个,姆妈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是不?梨云说杯子是我不小心摔的,姆妈你就从我月例里扣吧。她这样劝姆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说,梨云啊梨云。我倒是说你什么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对于姆妈的话,梨云并没有真心听进去,她为了避免跟红娘再发生冲突。以后每次送糕点鸡汤都是先放门口,敲两下门就赶紧走了。红娘也学乖了,哭够了,就该吃吃该喝喝,骂也骂了,气也出了,好吃好喝的送上门,她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吧。况且肚子里的孩子也确实需要营养。她这样的待遇一直到红娃出生。

红娃出生了梨云才算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好吃好喝地待着,小心翼翼地候着,总算盼着这个小冤家出世了。他出世,梨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她在自己屋子里焚香烧纸对着一湖的江水隔空给红郎上坟,她说,红郎呀红郎,你的债我算还了,你的情我也还了,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吧。

红郎就是红娘的男人。这个男人虽然狂妄自大,愚蠢透顶吧,却偏偏要对梨云好,那是真的好,即使梨云不喜欢他,也曾一度被感动了,她也曾考虑过想让他做自己的托付人,后来得知他有家室这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红郎不肯放弃,他像赖皮狗一样地缠着梨云。梨云说,你有家有室的你就放过我吧。红郎说管他什么家室哪有你重要,我就是为你死都愿意。梨云说那你怎么为我死?红郎说我替你赎身,救你脱离苦海。梨云听他说这话就心动了,其实就凭她暗中藏的那笔钱,如果她愿意,替她赎身,红郎一分钱不花也可以。这两年她不就是要找这么个人吗,可是红郎又真的是她要找的人吗,这么一大笔钱交给他,谁信得过呢?梨云心里盘算着,她说你这话我不信,不然你先拿点诚意出来。红郎说,好,那你等着。他这就赶紧回家去筹钱,可是他父母死得早,家徒四壁,哪里能筹得一大笔钱来,于是就到黑市里去借。红郎去黑市去借钱,梨云其实是知道的,她开始还反对,后来一想,怕什么,自己手里还捏着一笔钱呢。他替我赎身我就替他还债。两全其美,这样就保险了。可是后来还是出了意外,红郎从黑市借到的是假钱,拿到姆妈面前,被姆妈一通骂,说他是骗子,赶了出去。梨云也以为是红郎骗她,生气不理他。这时红郎解释也解释不通,就气急败坏地拿着刀子,去黑市找债主理论,债主不仅不认账,还逼着他还钱。红郎没钱,又受不了这冤枉气,和那帮人打了起来。混乱中被人砍断了一只手,抬回家,他又急又气又羞又恼,加上长期混迹青楼,身体本来就虚弱,吐了一口血没几天就死了。

红郎一死,黑市上所有的债自然就落到红娘身上。债主找上门,把他家田地收了,房子卖了,家具卖了,这些不够,还要把红娘拉去卖给妓院。

真是岂有此理,天底下哪有还有这么猖獗的人和事。红娘挺着大肚子哭着喊着,这都是什么世道,借了假钱要拿真钱来还,人被砍死了却没人管,草菅人命,强取豪夺,逼良为娼,可她哭喊的时候只有一人,强盗们却是一伙人,他们恃强凌弱,以多欺少,个个提着刀拿着棍,霸道不说,手里还捏着他男人写的欠条,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公堂都要向着他们那边。她红娘一个妇道人家,一无靠山二无家势,父母公婆已死,兄弟姐妹们也躲得远远地,孤身一人,上哪里说理,去哪儿讨得公道。

红娘没处讨公道,可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性子烈,宁死不屈,她挺着肚子就去跳水。人间没有公道她找地府阎王说理去。

她说,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一尸两命,你就等着我娘俩变成厉鬼再找你们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土匪,强盗报仇吧。还有鹊桥仙里的那个妖精毒妇,她就是罪恶之源就是祸根,我红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候红娘要跳水,身在鹊桥仙的梨云却是急得不得了,她不是怕红娘要变成鬼来找她索命,她是真想救她。可是怎么办呢?

她偷偷托人去劝红娘,因为这事太隐秘,红娘性子又烈,劝者不能说是梨云的意思,她还得顺着红娘气,把梨云往坏处说,她说,你这傻姑娘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鹊桥仙那个害你的人还在,大仇未报,肚子里的孩子未出世,你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掉呢。你呀要去鹊桥仙,去讨个公道。红娘这才醒悟,她说是啊,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我要去鹊桥仙,让那个臭娘们儿,血债血偿。于是她拿着剪刀抵着喉咙要挟债主,卖身可以,不过她哪儿也不去,她就去鹊桥仙,她要到那里报仇去。

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梨云安排,梨云不仅不怕她来报仇,还出面求姆妈收留她,给她安排房间,给她提供鸡汤和糕点,为的就是这一天。

红娃出生了,梨云松了口气,她像下了一盘棋,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虽然做得滴水不漏,连当事人红娘都没有发觉,可她毕竟也只是个女人,没有自由,受姆妈管制,她能力有限,委曲求全,费尽心力才得到这样的结果。她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了,她想以后这两母子啊,是好是歹她就不管了。

她这样想,红娘可不这样想,红娃出生,红娘也松了口气,她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来鹊桥仙也不容易,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来到这里,既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为自己实在咽不下心里这口气,活着她不能安寝,死了她不能瞑目,她眼里喷着火,心里猫抓得痒,可是她憋着忍着,只是因为肚子里的娃。如今红娃出生了,她总算放下一个包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报仇了。可是怎么报仇呢,梨云那个女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可是她有势呀,客人宠着她,姆妈罩着她,鹊桥仙的姐妹向着她。所以她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待机会,先蛰伏,先抓住她的把柄再伺机而动。

再说红娃。花姐说,红娃出生的时候,一声洪亮的哭声响彻了整个鹊桥仙。在鹊桥仙这个地方,从未有儿啼,突然多了个娃,虽然他娘不招人喜欢吧,可这小东西,姐妹们爱得不得了,把他当宝当宠当玩物来待着,管他是谁生的,在鹊桥仙生的,就是大家共有的,谁见了都要忍不住摸摸头捏捏脸。

花姐说,这小子全耐梨云汤汤水水的送吃的,在娘肚子里就营养好,一出生,白白胖胖,肥嘟嘟地,不到两岁就鹊桥仙满屋子跑,顽皮得很,大家都叫他红孩儿。这红孩儿呢,没见过爹,刚学说话那会子,别人教他说话,啥子话都学不会,偏偏就会叫爹,这个活在女人粉脂堆里的娃崽子,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样,变态扭曲,有黏人的怪癖,不过又跟贾宝玉不同,他开始的时候是不喜欢女人的,他喜欢跟男人亲近,逮个男的就叫爹,见客人叫爹,见看门的老大爷叫爹,见路边的乞丐也叫爹,弄得大家哈哈笑,就问他到底哪个是你爹,他说都是我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柳五娘说,那红娘呢,到也不管?

花姐说,管,怎么不管,打嘞,用脚踹,拿扫帚抽,用鸡毛掸子打,还一边打一边骂,说哪个是你爹,你还哪里有爹?你是被你爹卖到妓院里来的,你知不知道。她这里骂着,红娃就在边上哭,骂着哭着吧,娘俩就哭成一团了。那时候鹊桥仙,天天听着娘俩哭。

柳五娘问那姆妈呢?

花姐说,这些事姆妈是不管的,姆妈坐大堂里抽她的旱烟,她不仅不管,还乐见其成,她说楼子里就该闹腾点,这叫人气儿,一边姑娘门哭,一边姑娘门笑,热热闹闹才是该有的味儿。这是她的经营之道,楼里天天上演着故事,有爱恨情仇,有悲欢离合,才会引得客人们喜欢来,比如红娃追着客人叫爹,奇怪的是客人不仅不反感反而姆妈的生意更好了,你说这些个客人们,来这里像回家一样,他又怎么会不喜欢来呢。用现在报纸上整的那些时新的词儿形容啊,这叫真实感归宿感,啧啧啧,说到这里花姐感慨地说,生意做到这份上,姆妈的手段已经不是控制姑娘们的人,而是控制她们的心,她总能为姑娘们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安心地给她赚钱。譬如现在来的新人老七,寻死觅活,这些都没用,后面你就知道她的手段了。

她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老七?

柳五娘听得惊心,欲要再问下去。楼下就听到姆妈咳嗽的声音。于是这话题就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接着还是说红娃。

说这红娘打红娃,那叫一个狠,条竹疙瘩也不知道打坏了多少根,这边打那边哭,哭呀打呀的,慢慢红娃就长成半大小子了,也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就不管人叫爹了,这时候他男人本性也就显露出来了,不再对爹感兴趣了,又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他躲柜子里偷看姐妹们洗澡,偷看客人和他娘睡觉,骨子里跟他没见过面的亲爹一模一样地好色无赖。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这时候的红娃柳五娘已经见识过了。这个男人吧,在柳五娘眼里他还不算个男人,鼻涕一样黏人又恶心。

花姐说,可不是,所以说这世上的男人各色各样。有痴情专一的吧,那也有花心薄情的,风二娘的男人是好男人,偏偏命短,红娘的男人贱命一条,好色乱性,泡妓院把自个儿家都弄散了,可是仔细想吧,男人是好是坏又能怎么样?结局无非一死白了,剩下的还是咱们女人担着,累的是女人,苦的也是女人。生也不是,死也不成。做着低贱卑微的事,承受着一辈子的骂名。

对于花姐的总结 ,柳五娘不予评价,她说天色已晚,花姐还是请回吧。今天闹这么一曲,又听了一段故事,真是困乏了。这信我明天帮你写。

花姐说那五娘可一定要记得,别给忘记了。说就出了门,刚到门口柳五娘突然又叫住她。她说,花姐我突然想起来,你说那个害了梨云,在姆妈面前告密的人是谁?

花姐一怔回身说,听故事你倒听上瘾了。害梨云的人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整个鹊桥仙里头恨她梨云,恨得入骨的人又能是谁?

花姐不愿意指名道姓,那是怕得罪人。不过这人不用点名,柳五娘也猜到是红娘,不然他一个后来者凭什么成为这里的大姐大。看来农夫与蛇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

花姐说,好了,妹妹你好生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烦你。说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那柳五娘也关上门独自坐了一会,起身去关窗户。忽听到窗户外一声叹息,她勾着脑袋往外一瞧,隔壁的梅四姐还趴在窗户口呢。

两扇窗本就紧挨着,中间就隔一堵墙。这边说着话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柳五娘噗嗤一笑说,好呀,逮了个听墙根的。姐姐你说,我要如何罚你。

那都是什么秘密吗?梅四娘说,她说的,我都知道,她没说的我也知道。我就是被你们吵吵闹闹的,弄得睡不着。闲极无聊,才在这里坐一会,就当听故事消遣,看三婆子如何编瞎话,谁料这一听,又被你们带出很多从前的事来。这些事我从前都不愿意提及,这会儿又想起来,这心里头既是恨又是怨,既是心酸又是感慨。

梅四娘又说,从前梨云姐来我房间,跟我告别,她就站在这窗户口,她说,你要好好活着,你的人生还有个盼头。我当时还真以为自己有那个盼头,这些年过去了,越盼就越失望,早知道不如跟她一起跳了算了。

柳五娘说,姐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我不过是开玩笑的。

梅四娘说,我也是开玩笑的。

柳五娘嘻嘻笑着说,那就好。不过我有句话想问你。

关于梨云的吧?

嗯。

那,真的是你亲眼看着她跳楼的吗?

是。

为什么不拉。

拉了,她求我放手,她说我救她就是害她。

说这话时梅四姐把头勾过来望着五娘的眼睛,你说我怎么办?我只能放手,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勇气也就罢了,一旦勇气来了,死是一种解脱。阻止才是罪过。你看那风二娘天天吃斋念佛,她在赎罪,她哪里有罪。她的罪就是自己贪生怕死,苟活于世。

说这话还真不禁让人感叹,活着鹊桥仙里,连怕死也是种罪。

柳五娘又问,那梨云真的是红娘害死的吗?

梅四姐说,算是,也算不是吧。

这话如何说。什么叫是又不是?

真正逼死梨云姐的,是她手里藏着的那笔钱。有多少呢?买三个鹊桥仙那么多。

梅四姐说,三婆子说了谎,她说梨云姐的钱是从客人手里攒来的,这简直是胡扯,姆妈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眼皮底下怎么可能让人做这样的手脚。梨云姐人家本来就是大大户人家,祖上阔绰得很。她祖父是曾国藩手下将领,是荡平太平天国的大功臣,是第一批杀进南京城的人,抢了不知道多少钱财,因为杀孽太重,战争结束后,湘军解散,就隐居在三湖镇,到她父亲这一辈,大清亡了,孙先生在武汉革命成功,三湖镇也就跟着响应,原来府衙里的县令摇身一变成了镇长,镇长带头闹革命,她们家就被革命党抄了家,一家满门尽被处死,只留下她和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被卖进了鹊桥仙。

说到这里,梅四姐说,给你出个谜,你猜猜那个一起卖进鹊桥仙的丫鬟是谁。

柳五娘想了想说,我猜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跟她关系最好呀,主仆一场,患难与共,所以才这么维护她,为了她你还和红娘打一架呢。真是解气。

梅四姐笑了说,红娘也是可怜人呢,打她我不解气。接着又继续说,梨云姐的钱其实是她父亲私留给她的,这么多钱,藏在哪里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原本她还指望着这笔钱替自己赎身,谁曾想碰上了红郎那个短命鬼,负了梨云的一片苦心又害了红娘。她俩的恩怨再回头看来,还真说不上谁欠谁的。

柳五娘说,依我看,这个红郎也蠢得透顶,明明是一桩好事却让他办砸了。

梅四姐说,红郎是蠢,可他的蠢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知道吗,他从黑市里其实是借到真钱的,只是在和姆妈交易的时候,被姆妈掉了包,他还不自知。提着刀充英雄,回去找黑市的人算账,结果被人砍了一只手,病死在床上,你说他蠢不蠢。

啊?柳五娘惊叫起来,你是说……说到这里她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是说,姆妈做了手脚?

是的。

姆妈,她怎么能这样。

梅四姐说,这些都是后来那些黑市的人说的,他们告诉红娘,说做他们这一行也是有规矩,讲信用,高利贷赚的就是利息,绝不会在本上动手脚。真正坑人的是姆妈。姆妈舍不得梨云走,偷天换日,暗中掉了包。谁都想不到,害死红郎,害得红娘家破人亡,大着肚子被卖到妓院的人其实是姆妈。

那红娘就不该恨梨云,她既然她知道这一切是姆妈干的。柳五娘恨恨地说。最后她还是害了梨云呀。亏梨云对她那么好。

梨云是祸根她怎么会不恨,梨云救她她也不知道,她对姆妈虽然也恨,但没有办法,为了红娃她还要继续在鹊桥仙好好活着呢。

柳五娘说,那梨云姐,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梅四姐说。还有你更不知道的冤呢。再跟你说一件事吧,姆妈能够骗倒红郎,那是因为有人提前跟她告密。再猜猜那个告密的人是谁?

柳五娘想了想,实在猜不出。

梅四娘说,就是你嘴里说的,跟梨云姐主仆一场,患难与共,一起从小长大的丫鬟呗。

这怎么可能?柳五娘差点又叫出声来,她说,难道那个丫鬟不是你吗?

我何时说过那个丫鬟就是我啦。

那这个丫鬟到底是谁?

梅四姐说,这人我不想说。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密。

因为那个时候她是唯一知道梨云手里有这笔钱的人,她起了贪念,不希望梨云离开。这是梨云姐告诉我的,她说想不到那个她视做唯一的亲人,竟然暗地里这样三番五次地害她。说三番五次那是因为,后来红娘要跳水自尽的时候,替梨云劝红娘来鹊桥仙的人也是她。鼓动红娘向姆妈告密的人也是她。所以你问我是不是红娘害死了梨云,我说是也不是。其实红娘怎么可能会知道梨云手里藏有这么一笔钱的,想一想,你便知道。这也是梨云姐死的时候才想通的。

两人说了这么多话,这时候已经夜深了。

梅四娘说,好了,不说了,今天说得够多了,去睡吧。说这话她正要关窗户。隔壁柳五娘忽然说,是花姐。

啊?突如其来让梅四姐打了个惊诧。

是花姐吧?柳五娘继续说,那个丫鬟。

你猜的?

不是猜,我肯定。现在想起来我就明白了,难怪四姐姐你总和她吵架。知道这一切后我也很生气,今天她来找我写信,我还差点成了她的帮凶。

那你帮吗?

为什么要帮,难道让我去害老七吗?

你还是帮吧?

为什么?

梅四娘说,因为我也想见见那位杨先生呀,如果他真的是老七可以托付的人,我想我可以帮他们。

你要帮老七,怎么帮?

用梨云姐留下的那笔钱,从前的梨云没实现的,现在让这个梨云去实现。这应该是我对她最好的交代了吧。

你是说那笔钱在你手里?柳五娘问。

是的。

难怪,红娘说得没错,你才是梨云临终前托付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难道不怕我也起了贪念吗?

别人我怕,你,我却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的过去呀。

我的过去?

嗯。

梅四姐说,柳妹妹你排行老五,六姐婉娘是你孪生妹妹。父亲是个浙江商人,前年你们一家三口,乘船至此遭遇劫匪,船沉,父亲不幸遇难,妹妹被劫匪劫持卖给了鹊桥仙,本已经逃脱的你,听说妹妹在鹊桥仙,三次割腕未死,人称婉娘。为了帮助她,你自愿进到这里。你呀是这里面唯一一个自愿进来的人。诗词书画样样擅长,是鹊桥仙的才女。自称民国的柳如是。你心气高傲,却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自轻自贱。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也如是。单是这份才情,怎么会看得上那些满是血腥和铜臭的俗物呢?

柳五娘脸一红说,姐姐真是高抬我了,我所以进来,一是为了婉娘,二来也是因为外面兵荒马乱的,独自一人,无法生存,干脆就进来了。本来就是求个活路。哪有你说得那么高尚。

梅四娘哈哈笑说,所以你活得通透呀,也许这正是红娃喜欢粘着你的原因吧。

说起红娃。梅四姐说,他也未必如三婆子说得那么肮脏不堪,这个在淤泥里长大的人,才真正懂得什么样的花出淤泥而不染。

柳五娘,好了姐姐,你越说越臊得我慌。我还成了什么莲花了不成。

你呀,就是莲花。

两人说说笑笑地,不觉已经天明。鹊桥仙的大门已经开张。姆妈端坐在大堂,手里拿着旱烟,一声吆喝,七个姑娘来到她面前,穿着橙黄红绿各色的衣裳排成一排。她高兴地看着面前的七个女儿,那就是七仙女,自个儿呢?就是王母娘娘,这七仙女个个都有凡心可是哪个跑得了她的手心,她不怕你们相好不相好,只要她愿意,拿个簪子随便这么一划,那便是一道天河,画地为牢,管你牛郎织女,阴阳相隔,河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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