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小刘
有些爱,太过厚重,逼得我越逃越远。他终于不再爱我,我真高兴。
2017年9月16日 星期六 天气:晴
01.
我是席望,今年29岁。有一个跟我同岁的漂亮妻子,有两个虎头虎脑的聪明儿子。父母身体健康,妹妹在大城市工作。
陌生人看完我的简介,恐怕都会赞一句“圆满”,但亲戚们对我的评价却最中肯——不成器的不孝子。
刚刚被冠上这个名号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冤枉。时间久了,灵魂可能也麻木了吧,每每听到亲戚们摇着头带着万般的不忍劝我父母“想开点”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兴奋。
是的,兴奋。也许这是终于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坏孩子的快感吧,我自己也闹得不是特别明白。
但是,从一开始,我都是想当个好孩子,在父母的期待下结婚生子,然后伺候他们一辈子,再为他们养老送终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昨天下午,我开着车回家,像往常一样落锁拔钥匙下车后,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会是我跟她——我的爱车的最后一次拥别。到家里喝了口水后,我甩着钥匙出了门,却发现门前空空如也。
我第一反应是这是谁的恶作剧,但车钥匙都在我手里,谁有这个能力恶作剧。第二秒,我意识到,车可能是丢了。我瞬间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母亲走了出来,看我傻站着,问我怎么还不走。我刚念叨了句“车好像丢了”,她就瞬间疯了。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家里冲去。然后,父亲也冲了出来,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
邻居们忙着掏出手机发朋友圈,父亲四处奔走着看谁能帮忙,只有我,傻站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啥。
报了警,骑着摩托车瞎找了两个钟头,天就已经完全黑了。家里挤满了亲戚、邻居,我被排位在了院子里的空地上。
晚上的月亮可真大啊,亮得好像可以照透人的人心,然而,我却倒在硌人的砖头地上,睡着了。
02.
被父亲粗暴地推醒时候,家里已经只剩下舅舅和姑父,邻居们已经全部散去。
我揉着眼睛打算挪到沙发上,大腿好像有点抽筋,不太舒服。可是,父亲一把将我扯了下来,然后踢给我一个小板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我一点都不生气,径自乖乖坐下。
“你说,你是不是用车担保给人贷了款?”父亲对我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我也很习惯。
“没。”对着父亲说话的时候,我信奉“沉默是金”,但大多时候,他不允许我沉默,所以我“惜字如金”。
“到底有没有?”小姑夫耐不住了,又问了我一句。
“没。”本来就没有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说有,所以我还是否认了。
但是,明显,没有人信我。亲戚们都觉得肯定是我自己缺钱花,然后把车拿去做了抵押。我父母更厉害,他们觉得是我朋友缺钱花,我把车借给朋友做担保,帮别人贷了款。
且不说我没有这样的好朋友,就算有,我也不会真的傻到拿我最心爱的另一半来给别人担保的。从小到大,就算娶了妻、生了子,我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真正属于我,除了那辆车。
我从小就喜欢车,念叨了好几年,但父亲一直不同意我买车。直到去年,妹妹生孩子,父母去了北京陪产,我才偷偷去车展看了看,然后一眼相中了那辆。交付定金的前一刻,我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果不其然,被他臭骂一顿,我只好悻悻地挂了电话。
约定好提车时间后,我坐着班车回了家。刚到家里,莫名收到汇款短信,原来是父亲给我打了10万块钱。打电话给父亲,又被他训一顿,无非是开车要小心,签字确认的时候看清楚云云,我点头如捣蒜。
然而,父亲辛苦一年所赚的心血,终究还是被我败光了。
03.
到了凌晨,舅舅们终于熬不住了,纷纷不好意思地告辞回家了。
我像个死猪一样,终于可以将自己摔在柔软的沙发上,却怎么都睡不着。父母相携着进了卧室,母亲好像格外伤心,脚步踉踉跄跄,好像丢的是她的孩子一样。
后院里那只最肥最壮的大公鸡,每天都起得格外早,天明明还黑着,他已经扯着嗓门开始了鸣唱。听着鸡兄打完三次鸣后,我史无前例地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趿拉着鞋出了门。
走进我和妻子的卧室,取过昨晚插上去充电的手机,我一边开机,一边收拾起了东西。身份证和驾照、行驶证都在车里,全被天杀的贼拿了去,我能准备的,唯有那几页当时买车给的发票。
突然,手机滴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我取过一看,微信、短信全被别人轰炸了个遍。大部分都是问我“车是怎么丢的”,我没想好怎么回,所以淡淡略过。但姐夫的那句“你先别报警,你来城里,我陪你去找”,让我起了疑心。
姐夫是表姐夫,是跟我一样的不孝子,赌博、打架、借高利贷这些我从来不敢做的事他都敢做,但他从不允许我跟着一起做。我觉得他是为了我好,所以特别讨厌亲戚们说他不好,宁愿将所有的枪口全部留给我自己。
父亲说他要跟我一起去警局,我说这点小事自己可以搞定,父亲没有否决我的提议,放了我一个人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车窗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却第一次注意到了他花白的碎发。佝偻着背,像个无助的孩子。
男人,尤其是已经有两个儿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流泪。这是父亲教训我的话,所以,我迅速地擦了擦眼睛,将目光重新对向了窗外。
到了市里,刚一下车,姐夫就把我拉到了一个空空的屋子。看着他张了几次嘴还没说出话的愧疚样子,我突然明白,自己的爱车去了哪里。
我反手给了姐夫一拳,他的嘴角迅速淌出了一溜红色。
“抱歉,兄弟。”我明明看见姐夫出现了暴怒的神色,但他还是说了这句人话,然后扬长而去。然后,我听到了门被锁上的声音。
04.
空空的屋子里,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我席地而坐,拿出了手机,打开了游戏。
我在想,姐夫可真不专业啊,绑架都不带搜身的。既然他很讲义气,那我也不能太差劲,所以我除了打开游戏,并没有做别的什么。
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也只说车找到了,然后便挂了电话。我刚刚打开手机的飞行模式,姐夫又回来了。他苦口婆心,试图劝我,车乃身外之物,他也是不得已,我在内心狠狠地骂了句“你他妈个傻逼”。
上个月,姐夫借了车去接人,回来后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用空了油箱不好意思,所以没当回事。我习惯将身份证和行驶证、驾驶证全部放在车上,从不避人,却没想这一个小习惯,却将我自己送来了这“小黑屋”。
姐夫倒没有为难我,只说他也是被逼得没法了,等他还上了钱,人家就会把车还回来,到时候他就放我回家。我也不知道他借了多少钱,但看在我俩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决定帮他一回。
然而,我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会不信我,亲自找来了市里。
也许是我拒接电话惹恼了他,从来嫌发短信麻烦的父亲竟然史无前例地给我发了条短信,“你在哪!接电话!”两个粗粗的感叹号,仿佛召回岳飞的12道金牌,我的心狠狠颤了下。
但我从来都不孝顺,也无所谓再更不孝顺一点,于是我关了手机。
说我是真的同情姐夫也罢,说我是故意跟父亲作对也罢,但那一刻,我心里丝毫没有愧疚。除了讷讷的母亲,少有人给我温柔,所以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愿意千百倍地对他好。
太阳透过破窗照入了房间,暖洋洋的,让我昏昏欲睡。不知道躺了多久,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我猛地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父亲。
天已经有点麻麻黑,父亲穿着件咖色的夹克衫,黑着脸,眼睛却红红的。也许是以为我已经去见了马克思,他的嘴甚至有点不由自主的哆嗦。
05.
那一刻,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心脏,我觉得胸腔里有种钝钝的痛意。
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狼狈了吧,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噢,对了,是那次。
那天,小山子非要叫我陪他们去趟外地。我说家里马上要割麦子了,不去。小山子笑我“真是个脓包”,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然后跟了去。最后,我被警察扭送回家。
其实我全程只是个放哨的,但也是帮凶,我无话可说。父亲黑着脸胖揍了我一顿,但我记得他眼睛一直很红。母亲哭得很惨,以为我离家出走,熟不知我只是跟着别人踏上了歧路。
那次被揍后,我继续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小农民。虽然干活很磨叽,开拖拉机老是往石头上磕,但我任劳任怨,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但是,我不招惹别人,别人老来诱惑我。
第二次,我连家门都没出,就被警察在家堵了个正着。他们让我交出赃物,我很莫名,但他们确实从我的房间里拉出一包衣服。那是一包崭新的皮夹克,是俊生求我帮忙保管几天的。
第三次,建军拉我去外地做装修,给别人家刷墙。除了市里,我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我很兴奋。但父亲和母亲都不同意,她们说我哪里会刷墙,还是好好在家待着吧。但我心意很坚定,摸黑偷偷出了门。
结果,刚刚出城,蹭坐的货车就翻了。我在后面,建军在副驾驶,所以他失去了一条腿,我完好无损。建军告诉家人,是我撺掇的他,我没说话,又被父亲胖揍一顿。
……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我渐渐麻木,渐渐心向往之。常常是他们还没来找我,我就先跑去加入了他们。常常他们还没想好要不要诱惑我,我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好了一切。
父亲常常生气,常常黑脸,所以他老得很快,老得快要追不上我。所以,我从来不敢跑,只硬生生地死扛。于是,这一次也一样,我乖乖躺着,等着他再来打我一顿,然后拉我回家。
可是,他没有。在我回想这些事的时候,他已经确认了我是否活着,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恐怕以后,他再也不会管我了吧。
我真高兴,他终于不再爱我。
【无戒写作训练营第1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