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想洗白的姑娘,为何得不到救赎?
红楼梦后半部,曹雪芹的笔触延伸到了大观园之外更广阔的世界,写了一系列社会边缘人物,如宁府二尤,柳湘莲等等。
红楼梦故事的发生地侧重荣国府,作为长房的宁国府,与荣国府的气氛不同;如果说荣国府因为贾母贾政宝黛钗三春姐妹们有种诗礼一族沉淀下来的清贵气质,宁国府则走向了世袭贵族生活的另一面,充满了颓废和妖淫。
黛玉进府时,对荣府正房的陈设用了三个”半旧”: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而宝玉曾在宁府第一得意重孙媳妇秦可卿的房内午睡,房间的风格大不一样: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荣府的日常玩乐大都是老太太带着孙女们吃喝看戏游园,或者姐妹们在大观园建诗社;
宁国府这边有西门庆家的世俗气氛,贾珍夜办赌局,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赌局上有十六七岁奉酒的打扮得粉雕玉琢的男娈。
物必自腐,而后生虫。贵族生活也可以这样颓败,妖淫,苦恼,局促。
电影《风月》中败落的清朝大族
贾家的族长贾敬,是传奇般的存在;本可以世袭官位,科举高中了乙卯科进士,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离家去做道士清修,远离红尘,连孙媳妇秦可卿去世也不回家奔丧,只春节回来祭祖。
于是宁府的族长成了贾珍,“把个宁国府翻了过来”,也没人敢管。贾珍如何把宁国府翻过来?先染指儿媳秦可卿,可卿淫丧天香楼;至于妻妹尤二尤三这一对美貌的穷亲戚,贾珍父子拿她们当粉头取乐。
贾珍之妻尤氏的父亲也曾做过六品官,所以尤氏能联姻贾府成为贾珍的继室,后来家境败落,尤老娘带着尤二尤三只能靠贾珍周济,仰人鼻息过活。
曹雪芹写的尤二姐,仍然没有跳出那个时代女子的框架:尤二的理想不过是嫁一个阶层高于自己的人,从此衣食无忧,终身有靠。所以她退婚同样家境败落并嗜赌的张华,在与贾珍有私的情况下仍偷偷嫁给贾珍的兄弟贾琏做小,所以当厉害的凤姐找上门时,她以腹中的孩子为王牌一头栽进了贾府,甚至当命在旦夕而贾琏因新欢冷落她时也认了命。
如果说尤二姐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性格悲剧,那么尤三姐的情形完全是另一种:所有她身边的人,是她所处的时代,有意无意地将她推向了最后的绝望。
尤三姐不像那个时代的女性,曹雪芹写她是以巨大的悲悯创造了一个具有现代性的人。她视礼教如无物,与贾珍等厮混时放荡泼辣,自行择夫后贞静自守,一旦耻情悔恨又无比刚烈,引刀自刎。
在尤二被贾琏偷娶后,贾珍渐渐的一心注在尤三身上了,一次贾珍贾琏要与二尤一起喝酒,尤三姐拉下来脸骂,“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两,拿着我们姐妹两个权当粉头取乐……”,一把揪过贾珍要灌酒,“今日倒要和你吃一吃,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珍贾琏不敢言语,于是尤三姐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最后酒足兴尽自己关门睡觉。
尤三姐对自己姐妹的处境有非常清醒的认识:
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
从此天天挑拣穿吃,及时行乐,不叫贾琏贾珍安生。最终贾琏不得不打算正经捡个人聘嫁她。而尤三姐石破惊天的要做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人就是柳湘莲。
尤三姐说,这人一年不来就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是死了就剃头当尼姑终身不嫁!
她曾经在享乐荒淫的旋涡中迷失,她的堕落清醒而无力,但她仍向往干净美好的生活,精神契合的爱情。她看上柳湘莲,大概觉得柳是能理解她的人。她为自己择夫,意在自救。
这种行为,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前人能做参照,而母亲功利愚昧,姐姐软弱糊涂,她身边的至亲没有一个能给予温暖或帮助。尤三姐这样地孑然一身,拼却一身孤胆,才挣扎着没有被黑暗吞噬。这样的人,见情见性,令人敬佩。
被她寄予希望的柳湘莲,出场已经是第四十七回了: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因贾府的奴才赖大之子赖尚荣做了官,家里也建了一个花园,贾府宁府近族及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都被邀请来吃酒听戏,其中就有柳湘莲。
有一段文字是柳湘莲小传: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
为什么会被误认为优伶,因为他喜欢串戏,而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那时候优伶的地位非常低下,和伎娼一般,柳湘莲作为世家子弟会有最喜串戏的爱好,也是一位奇人,他的脾性与尤三相似,而且最和宝玉合得来。他爱好唱戏,尤三姐就是在五年前在寿宴上碰巧看过柳湘莲串小生,一见倾心。
经贾琏和薛蟠的说和,柳同意了与尤三姐的婚事,给贾琏留下了定礼鸳鸯剑,为传代之宝,“弟总系水流落花之性,亦断不舍此剑”。三姐儿得到消息喜出望外,把剑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
至此已有不详预兆,果然好事多磨,柳来见宝玉,说起贾琏下聘之事,“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了底里才好。”
宝玉说,尤三姐是个绝色,堪配柳,“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柳湘莲一听就后悔顿足,抛出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贾珍贾蓉的为人,柳湘莲也是清楚的。贾蓉怂恿贾琏偷娶尤二姐,就是为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这和张大户将金莲许给武大郎没有差别。
当柳湘莲上门来索要定礼时,尤三姐立刻明白了,对方肯定是从别处听到了消息,认定自己是淫奔无耻之人,于是引刀自刎。
她抗争过,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假如她能妥协......那不是她的选择。
世上再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柳湘莲与尤三姐是活生生的悲剧,现实生活污淖沉沦,他们都是无法同流合污的蝼蚁之辈,一个性格刚烈曾奋力抗争,一个靠冷面冷心装无情无义。按柳的话说,各人只能各行其事罢了。来世间一遭不过是暂来歇脚,最后柳跟着道士出家了。柳是继甄士隐后第一个看破红尘的人,随红楼的情节推进,越来越多的人会得到同样的归宿。曹雪芹经历过世间一等一的繁华与富贵,温柔与爱情,在一切幻灭后,这部书最终的精神指向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