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双眼血丝,神情疲惫,表情焦虑,仿佛七天七夜没睡过觉一样。那样子就像是一只潜伏着等待猎物的狮子,在经历了七天七夜的徒劳无功之后,疲惫刻满了全身。强健的四肢有如石化,想迈开步伐却又力不从心。或者又怀有一丝希冀,期待着猎物在下一秒出现。
“医生,我……”乔伊进门就说道,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仿佛我就是他的猎物一样。
“先坐下再说吧。”我打断了他的话,示意他坐下,转身倒了一杯水给他。
“给我两颗安定吧,就两颗。”乔伊喝了一口水,说道。
“失眠了?你气色不太好。”我指了指他的脸。
“事实上,完全没有。我只是,额,遗失了某样东西。”乔伊有些语焉不详,而且有点吞吞吐吐,似乎在努力地寻找一个贴切合适的词来表达他想要说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梦。”乔伊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此前,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不错,而且经常会做一些梦,有一些梦甚至会重复做上好多次。但是最近,我发现我的睡眠质量变得越来越差,沾床就会睡着,而且一夜无梦。”
“多梦是浅层次睡眠的表征,你现在的睡眠质量反而比之前高。”我纠正他道。
“不,医生,你没能理解我的梦,那色彩绚丽得让人陶醉。给我两粒安定吧,求你了。你是我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难道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吗?”
“解决你的问题并不一定是满足你的要求,安定会抑制神经元活动,反而不利于做梦,而且容易引发药物依赖。这样吧,你躺下,我们来尝试一次。”
在我的示意下,乔伊慢慢地平躺了下来,面带狐疑。
“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吸,想象湛蓝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想象你经常梦到的场景,那是什么样的?”我放了一首轻音乐,数分钟之后,我感觉到了乔伊平稳的呼吸,于是轻柔和缓地说道。
“我是乔伊,一个黑帮分子,游离在黑手党边缘。因为我不是纯正的意大利血统,虽然我妈妈是密西西里人。”乔伊的语气平和,焦虑之气一扫而光。
“很好,继续。”
“兄弟们的生活方式自由粗狂,开着最新款的豪车,喝着最好的葡萄酒。钱?永远不会没钱,没有钱就去抢,或者走一批货。当然不是白货,那是教父保罗严厉禁止的,这种东西沾上一点就会有成批的条子不间断地盯着你。我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我爱她如痴如醉,但是我们不能经常在一起,你知道我的工作……”
我盯着乔伊的脸,那张脸的疲惫已被抹开。中世纪风情,这色彩还真他妈绚丽,我暗忖道。
“今天走了一条毛瑟枪,MADE IN CHINA,可那婊子养的萨姆居然没钱拿给我,而是给了我一包白货。可我也拿他没办法,他的二哥是异人帮的大佬。当然我也不会干这赔本买卖,把那包白货带到匹兹堡的时候,赚的钱足够我倒六把毛瑟。照例给了保罗一份抽成之后,剩下的钱着实让我嗨了一把。我买了一颗最漂亮的圣诞树,杰克和索菲亚在圣诞树下跳拉手舞,他们的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嬉闹,美丽无方,我看着她,就像看见了天使。”
乔伊的嘴角轻微斜了一下,很快却又滑了回去,紧接着变成O型:“Oh,Shit,那是谁,杰米、康姆,保罗的手下,他们在追杀我。妈的,一生在为他卖命,居然莫名其妙要追杀我。真好,前面是片大河,我会水上漂。我在河面上肆意地奔跑,仿佛一片轻羽毛。妈的,不好,他们有快艇,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快艇。”
乔伊稍停了一下,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做出什么反应,乔伊又自顾自地道:“不,这是梦,我要醒过来,我要醒过来。对了,开灯就可以醒过来了,好了,我找到开关了。啪,为什么没醒过来,我按了开关了。完了,杰米追上来了,我要完了。”
我凑上前去,准备叫醒他。却见乔伊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开始急促的呼吸,倒把我吓了一跳。
“的确令人沉醉。”我的声音里包含一丝促黠的语气,虽然我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乔伊怯怯地笑了笑,倒像是一个羞涩的小处男。但是笑容却在一秒之后变成了一种不可言喻的苦涩,转瞬切换为一个成熟老练的男人:“医生,你可能理解错了,我只是向你展示了我的记忆。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很清楚的通过声音知道在我的表述中,你打过一次呵欠,带着些许的百无聊赖,你喝过两口水,因为你的喉结动过两次,最后的时候你还笑了一下,虽然声音很轻。简而言之,我刚刚不是在做梦,只是在描述我记忆里经常出现过的梦,我十分清醒。”
我顿了顿,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却发现没什么好说。
“有些时候,你希望去过另一种生活,甚至觉得无论什么生活都可以,就算不是你最期待的那一种,但只要不是现在这种,那就可以,但却万事如一。每当这个时候,你都会安慰自己,至少我们还有梦。在梦里,我们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虽然是不受控制的短暂的生活,那也聊胜于无。但是,你会渐渐发现,某些东西正在不为人知的消逝,亦不可阻挡。那一个个无梦之夜,你在凌晨醒来,像一个孤独的老人,颓然坐在床边,忍受着连幻梦都没有的时空,只有很久远很久远的记忆在发酵,你就那么坐着,发呆良久。医生,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我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找出一板安定,拿了两颗给他。末了还是嘟哝了一句:“药物依赖,额,一边去吧。”
“What did you say?”乔伊一把将药扔进嘴里,导致他的语气有点含糊不清,而且因为他突然说起了英文,听上去倒像是那中世纪的1/2意大利血统的黑帮分子一样。
“I said you might lose your dream,forever!”我模仿乔伊的语气说道。
“Whatever,who fucking won't!”嗑完两颗安定,乔伊浑浑睡了过去,神情恬和,甚至变得不在乎他是否会做梦。我啪得给了他一巴掌,面部神经元的反射没有扰乱他平稳的呼吸,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