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性（小小说）

赵利民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亲自给我们说过：“我到死都不会放过孙月山。”

我爸爸经常给我们说：“狼行千里吃肉，羊行千里吃草。孙月山一家就是狗，说人话不办人事，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其实，说起来孙月山家和我们家还是一个家族。我爷爷和孙月山是叔伯兄弟。根据大家普遍评价，假如我们一般正常人有一百个心眼，孙月山起码就有一百二十个心眼。但大家一般用的一百个心眼多是与人为善，和平共处。而孙月山为人处世，很少用一百个心眼与人平等共处，偏偏用他那多出别人的二十个歪心眼，损人利己，坑蒙拐骗、落井下石、过河拆桥、丧尽天良……总之，歪心眼使尽，坏事情做绝。

日本鬼子在我们那一带横行时期。1941年11月的一天，爷爷和孙月山在地里干活，听到远处有枪声，知道日本人就要进村了，撒腿就往村里跑。孙月山比爷爷大两岁，自然比爷爷跑得快。他家离村口较近，两个人一前一后，使出吃奶的力气，自然拼命先往他家跑。谁知孙月山率先跑到他家后，把他家街门反锁，跑在后面的我爷爷，到他家街门口，拼命呼喊，孙月山就是不开门。幸亏，日本鬼子走到半道改变了路线，否则，我爷爷非让日本鬼子抓了不可，到时候，是死是活，前途未卜，十有八九，性命难保。

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我爷爷认为孙月山做人不地道、做事对不住人，坚决断绝了和他的来往。但孙月山脸皮厚，只要不吃亏，只要能沾光，脸，似乎装进了裤兜子，不红不绿。你说再难听的话，他也不嫌；你给他再不能忍受的气，他也能受。就是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让话不让事，爱钱不要脸。人常说“屎干了不臭。”时间长了，爷爷招不住孙月山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抗。心想，日本鬼子来了，孙月山反锁街门，的确是自私了点，但细一想，按照孙月山的人生处世哲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家还是离他自己近，万一被日本鬼子抓住了，毕竟爷爷连累了人家，小命不堪设想。因此，时间长了，慢慢也就原谅了孙月山。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父亲和孙月山的儿子孙丙全，都到了找对象年龄，我爷爷听说我们的邻村西池村，有一户人家的姑娘，各方面条件和我父亲非常般配，因为孙月山岳父家就是那个村的，因此，托付孙月山到那姑娘家，给我父亲说媒提亲。那时候，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物资非常紧缺。尽管如此，为了给我父亲找对象，我爷爷想尽办法，给孙月山拿上当时最好的礼品，让他给我父亲牵线搭桥。谁知，费尽周折，说了半天，那家姑娘最后成了他儿子孙丙全的媳妇。这事情闹得方圆村里人人皆知，“孙月山给人家说媳妇，说到自家炕上了”。成为当时大家茶余饭后的一大笑谈。从此，爷爷声称，孙月山歪心眼过多，我们玩不过人家，于是，我爷爷准备我们家和孙月山家彻底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其实，在孙月山一家看来，我们两家根本就不可能中断过联系。在我们这儿，民风淳朴，老祖宗留下这样的风俗习惯，家里有了红白喜事，亲戚和本巷子里各家各户，一般挨门通知，邀请大家帮忙，只要不是有特别深的仇恨，一般都会接到事主邀请。我们家有事，按照爷爷吩咐，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不通知，那就是孙月山家。我父亲结婚、我结婚时，我们家就没有通知过孙月山家。尽管他们家厚着脸皮也到了我们家帮忙，贺喜。我爷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搭理过他们。孙月山家每逢有事，通知我们家，爷爷不仅自己不去，也坚决不让我们家里人去。记得孙月山孙子、孙丙全儿子孙新年结婚时，孙月山怕我爷爷到时候不去，提前到我们家，与爷爷沟通感情，爷爷理都没有理他，他干坐了半天，没趣地走了。他孙子结婚那天，又亲自到我家请我爷爷，我爷爷借口身上不舒服，拒绝参加。那时候，巷里邻居上礼一般每户10元钱，我爷爷托人给他稍了5块钱，嘴里自言自语说道，“5块钱就当打发叫花子了。”这就算是给了孙月山家好大的面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爷爷和孙月山相继去世，我父亲和孙丙全也都进入了老年行列。高考制度恢复以后，我和孙新年同岁，从小就是同学，彼此都知道家庭老一辈之间的一些恩恩怨怨，虽然平时很少交往，但也没有了上辈们那么深的积怨，更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通过高考，我们俩同时考入了华北大学政治系，因为我们是同学、又在同一所大学学习，而且是同系，更重要的还是同村，人不亲土亲，人常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彼此惺惺相惜，自然慢慢相互靠近。有一个星期天，孙新年约我到学校操场散步。他突然问我：

“你恨我爷爷吗？”

“老实说，说不恨，那是骗你。换位思考，假如是你，你恨吗？”我反问道。

“当然恨，我爷爷做得事情，确实过分，对不住你家，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不过，他们已经去世，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是，我们都很年轻，面对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是啊，孙新年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还是一个家族，打断骨头连着筋，应该放下成见，轻装上阵。况且，他也没有什么错，不应该为他爷爷的过错买单。想到这里，我说道：

“谢谢你提醒我，我们都是新时代青年、大学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应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说完，我们两个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看到孙新年的眼里顿时热泪盈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从此，我们一起上课学习，一起研究学问，一起畅谈理想，星期天一起到超市购物，节假日一起到景点旅游，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好朋友。甚至我回家还给我父母做工作，以前我们家对孙月山家的成见太深了，小肚鸡肠，对他们家不够宽容，不够大度……，一说起孙月山家的话题，我父亲就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和我抬杠、争执、发脾气。甚至有时父亲辩不过我，认为我一个小屁孩，乳臭未干，倒胆敢“教育”起了他，常常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撵我出门。每当这时候，母亲常常在旁边充当“和事老”，转移我们交谈话题，免得我们父子俩谈话不愉快，影响父子感情。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孙新年都分配到了我们县，我分配到了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科写材料，他分配到了县城高中当政治课老师。经过几年努力，我从县政府办公室由一般科员当上了副主任、乡副书记、乡长；孙新年在高中教学几年几乎原地踏步，勉强当了个学校政治课教研组副组长。因为我们都住在县城，每逢节假日，只要我有空，他总要到我家来，我们一起探讨人生话题，研究个人政治前途命运。我原来的单位领导——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王康选，后来经过几次组织提拔，当上了我们相邻县的政府县长，多次邀请我到相邻县担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并许诺只要他将来官场提升，一定不会亏待我。我不善于做县政府“大管家”的工作，婉言谢绝。孙新年知道我们关系融洽，整天缠住我，让我把他推荐给王康选县长。经过我多次给王康选县长美言孙新年，终于同意孙新年调到相邻县政府办公室，担任了一般科员。孙新年名义上给县长当“秘书”，而实际上，就是给县长提提公文包，端端茶水杯，打打电话，县长外出需要换装时，拿拿衣服之类，干些跑腿、打杂琐碎的事情，实际上，干得就是个通讯员工作，服务县长生活日常需要。尽管如此，孙新年高兴得手舞足蹈、洋洋得意。听见别人称呼他“孙秘书”时，心里高兴得乐开了花，像吃了蜜一样甜。

时光穿梭，十几来年过去了，王康选先后从相邻县县长、到县委书记、到市里副市长、到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我也由县里的乡长，到乡党委书记，到县政府副县长，到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到县委副书记；而孙新年通过我多次给王康选做工作，他也由县政府办科员（秘书），到县政府办副主任、到县政府办主任；可谓我们在官场都比较得意，一路向前，节节攀升。

大前年，经过省委组织部公示，我当上了县人民政府县长。上任没几天，孙新年找到我，要求把他调到我县，继续在我县担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直接在我手下工作。我感到不可思议，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原来服务的县长已经调到了市里某部门担任一把手，新来的县长比他年龄还小，暗示想把他调到县里其他局办担任一把手，他不甘心，感到自己混得简直像“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看见市委组织部公示，我们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提为副县长人选，我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出现空缺，我用谁都是用，他和我知根知底，志趣相投，心甘情愿、鞍前马后为我服务，继续给我当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我本来不愿意，因我们是同村、同学，同岁，用他，面子上抹不开，但搁不住孙新年整天软磨死缠，况且我们个人关系又那么好，再要拒绝，情理上说不过去，只好答应。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都是正科级，他到我们县，属于平级调动，不违反原则，因此，事情很快办成。

孙新年到我县工作之后，因我们相互了解，彼此熟悉，他原来就是县政府办主任，轻车熟路，很快进入角色，工作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我的左膀右臂。遇到事情，我们俩常常一起出主意、想办法、理思路。说实在话，我的有些想法、决策，常常有时先私下和孙新年沟通好，确保万无一失后，请示县委书记，再与其他县领导沟通协商，最后发文要求有关局办领导部门执行。孙新年常常告诉我：“为了工作需要，为了县里发展，为了稳定大局，你，作为一县之长，要敢于担当，在决策上，要敢冒风险，办大事，应不拘小节，出现违规违纪行为，非常正常，甚至有些工作，要敢于和法律打‘擦边球’，这样，才能体现你作为县长的担当、作为和魄力，才能获得全县百姓的拥护、尊敬和爱戴，才能引起上级领导的关注、重视和提拔。”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我是孙新年的领导，还是他是我的上司。但细一想，孙新年似乎是为我好，说得有些道理。因此，在工作决策方面，思想激进，急功近利，免不了做了一些违规、违纪的事情。甚至游离在党纪国法的边缘。尽管如此，孙新年常常旁敲侧击，怪我思想不够解放，决策有失果断，做事略显教条。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办事效率。但我头脑比较冷静，遇事没有糊涂，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丝毫没有损公肥私，丝毫没有牵扯进我个人一星半点的利益。

小时候，我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学过《农夫和蛇》的寓言……但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活生生的现实摆到了我的面前。某一天，我帮过无数忙、无话不谈的老同学，一向视为最亲密知己的孙新年，竟然详细整理了一套我当县长期间的工作违规违纪材料，举报到了省、市主要领导，以及省、市纪检监察部门。经过有关领导亲自过问，相关部门详细监察调查。给我的结论是：有些工作严重违规、违纪。但都是因工作需要，个人廉洁自律，没有一分钱装进个人腰包，如实交代，态度端正，本质不坏，属于可以挽救的干部。最后，我受到了党纪警告处分。

一石激起千层浪。孙新年也遭到了竞争对手的举报，纪检监察部门经过顺藤摸瓜，初步掌握了他这些年利用职权，阳奉阴违，不少违纪违法的线索。经市委批准，市纪委监委对孙新年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了立案审查调查。

经查，孙新年身为党员领导干部，长期在党的政府部门工作、担任部门“一把手”期间，本应在行使权力上慎之又慎，在自我约束上严之又严，但却背弃初心使命，丧失理想信念，信仰缺失，搞迷信活动;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违规收受礼金，接受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宴请和旅游活动安排;组织观念淡漠，不按规定报告个人有关事项，为谋取人事利益给予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人事利益收受财物;为官不廉，违规经商办企业;擅权妄为侵犯他人合法权利;目无法纪，违反居民身份证管理法律法规;把党和人民的信任当成谋取私利的工具，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弄虚作假，非法占有公共财物;利用职权，在干部职务调整、案件查办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并非法收受巨额财物。

孙新年严重违反党的政治纪律、组织纪律、廉洁纪律、工作纪律、生活纪律，构成严重职务违法和其他违法，并涉嫌贪污、受贿犯罪，且在党的十八大后不收敛、不收手，性质严重，影响恶劣，应予严肃处理。依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公职人员政务处分法》等有关规定，经市纪委常委会会议研究并报市委批准，决定给予孙新年开除党籍处分;按规定取消其享受的待遇;收缴其违纪违法所得;将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所涉财物随案移送。

孙新年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亲自把自己送到了自己本不该去也不想去的地方。

记得组织调查我违规违纪时，孙新年当场作证。我问他：“孙新年，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告我？害我？”

孙新年说；“因为我们同岁、同村、同学，你为什么运气总比我好？你为什么工作能力比我强？你为什么现在的官职远比我高？每当我想起这些，心在滴血；每当我想起这些，常常在梦中哭醒。你爷爷自始至终没把我爷爷当人看，我们一家在你们家人面前，像狗一样，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们家何日扬眉吐气，何日不在屈辱中过日子，每当想起这些，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我恨不得让你在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还是妒忌心在作怪，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我想起了我爷爷生前的话：“孙月山门里没好人。是的，狗，怎么能改了吃屎的本性。”只是，我醒悟得晚了些。

2021年7月11日夜   写于侯马

个人简介

赵利民，男，汉族，1963年生，山西省稷山县人，爱好写作。多次在《作家》《山西日报》《作家联盟》《咱们村》《今日头条》《东方文艺》《简书》《乡土作家》《南国红豆诗刊》《新田》《生活晨报》《山西农民报》《作家新干线》《百家号》《郁江文艺》《古运新城》《三晋文学》《金石文学》《汾河家园》《绛州文学》《山西人口报》《大同矿工报》《洛阳人口报》《枣花报》《后稷文苑》《侯马报》《侯马作协》《稷人说稷》《稷山文艺》《新边塞》等报刊、公众平台发表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文学作品。现任山西省侯马市城市发展投资有限公司副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