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妈聊起老家那些人和事,实在有些感触。
老家有个叔叔,和我姑姑们年龄相仿,生了两个孩子。大女儿比我表弟大一岁,八零后尾巴,聪明伶俐。二胎是个儿子。看上去很美,可不幸的是,儿子有点傻。
这里有必要介绍下背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计划生育政策最为紧缩的时候,农村里执行的政策是一个半。一个半是什么意思?头一个是女儿,可以生二胎;头一个是儿子,那对不起,生育余额不足(瞧瞧没,女孩也就抵半个)。那如果夫妻有一方是吃国家粮的,无论男女,只能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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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当年在小学任教,其实也就是个民办老师。架不住政策严,婶子怀了二胎,肚子像吹气球般鼓起来,藏不住了, 也只能躲别人家。抓计划生育的是什么人?干将!把她家里值钱的东西,能搬的搬;灶台瓦房,能拆的拆。后来发展到循着她亲朋好友家的地址,一路追赶,发誓要把孩子“打下来,流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由于在躲藏路上受了惊吓,孩子早产。长到两三岁发现,这孩子各方面发育都很迟缓,根本不像同龄娃那么机灵。老家人提起他都叹气说,是在娘胎里吓成傻子啦。
因为这段经历,这个孩子的大名,就叫躲生。躲生的傻,本不是他的原罪,但他的父母,却把家庭不幸的根源算在了他身上。因为他,父亲丢了工作,只能重新种田。家人没有尊严,任凭邻居指戳。
“家庭建设搞得再好,儿子是傻子,有什么用?”农村人有一种恶意的直率,话像刀子一样刮。28岁的躲生,没上过一天学,大字一个不识,听到这种话,只会在他们面前嘿嘿傻笑。叔叔勤快,肯做事,五十岁的人,承包了大几十亩责任田。无论春秋冬夏、严寒酷暑, “他像牛一样地钻”。但唯独一样,他把生活不如意的愤懑,都发泄在了孩子身上。
“你是没看到,就现在这样的毒日头,让躲伢子在田里做苦力。稍稍不顺意,飞起一脚就踢过来了。躲伢子浑身上下不见一根干纱,有时就打着赤膊,身上还有好多道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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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很能感知躲伢子的父母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我们父母一代,面黄土背朝天,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全部的愿望是,多子多福,人兴财旺,换成目前流行的宏大叙事就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们老实本分,又带有三分世故和狡黠,面子比天大。孩子和房子,也不过是与他人比拼时的标配而已。
有个邻居老头,房子和我家背靠背,人快活极了。每天喝醉酒,就会兴冲冲跑到左邻右舍家,坐那么三五个钟头。颠来倒去无非是,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七个孙子,其中一个过继给本家。自家三亩地五亩田,外加本家的万贯家财,那都是自己的。走出去打架抡拳称兄道弟,谁都不怕。占房子分田土圈地,人齐刷刷往那里一站,一家抵三家。
“你家崽女出息到大城市上班有什么用?你们家人丁不旺才得两个孙辈。以后你家的不也是我们的?”
有次他靠在我们家的竹椅上说出这番话,我那生性好强的妈妈,恨不得拿笤帚把他扫出去。
话糙理不糙。农村人的思维里,很现实很厉害的一点是,他们对眼前利益拎得门儿清。小农意识加上这么多年市场经济的洗礼,他们拥有了一套超级实用的价值观:我家里有人,代表了我会占有更多的资源。吃饭的嘴多一张,家里的地多分一块,房子多盖一栋,连坟山也能多埋口人。我当然选择多生。
我把自家的资源占完了,粥少僧多,那好办,占别人家的。私有财产的边界之类的?不存在的。
我一个极好的女性朋友,是家中独女,原本她的家和未出五服的堂叔共一块大坪。堂叔家人口众多,要在坪里新修半边建筑。趁父母来她家小住,一个招呼都不打,干脆利落把地盘吞了一半多。找他说理,人家张口一句,这块地我两家共一个祖宗,现在我家没钱,她家有钱;她家没人继承香火,我们家人丁兴旺。按说这地儿以后都归,我占她半块地怎么的?弱者思维加强盗逻辑,其思维之缜密,论据之充分,让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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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前段时间两个砖家关于“生育基金”的言论一出,网上沸反盈天;有人说我们八零后经历多生、少生、不生都得罚款的计划生育政策变更全周期,我但笑不语。
据说有砖家,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腐恶古训都搬出来了,您这么能,您是不是得遍施雨露?您还不如封建礼仪制度死忠拥趸海瑞呢。他只得一个独女还夭折,他还会有“以天下人之子为子”的胸怀呢。有人提议在女人子宫上安装一个阀门,想生几个生几个,不生了就关掉。这个主意真妙!为何不干脆学《美丽新世界》,让“精子和卵子在实验室的玻璃器皿中相遇,孩子在瓶子中吸收营养液成长”?
你担心我们这些育龄妇女,出于追求兼顾工作和家庭、实现自我价值、渴望男女平等、享受美好人生……等一万种理由的需要,不想生孩子,所以想出千百种计策逼我们就范?
其实大可不必, 我不想生,中国有的是人要生啊。
这并非迷之自信,而是基于个人长久以来的农村生活经验以及对农民心理的了解。
目前,我国一共有九亿农民,早在2016年,农民工的总数就超过了2.8亿人。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恰巧是在计划生育最严苛的时候诞生出来的。即便是在最严苛的年代,农村一个普通家庭,孩子至少3人以上,想追生儿子的,家里一个篮球队是常有的事。女婴被胎死、被送人、被转手、被遗弃,从小到大这样的事,简直都不算新闻。
所以你跟我说,女人地位并不低,你觉得我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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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到了生育环境大大宽松的现在,农村人当然是放开肚皮生。即便乡村早已无可奈何凋敝下去,生育热情无人挡。
年轻人不再把读书当出路,十几岁涌入大中城市的工厂谋生;二十岁老家父母整好房子待价而沽,或通过老乡朋友牵线恋爱,带着怀孕待产的未婚妻回到家;三四十岁夫妻俩大城市打拼,老家一对老父母几个留守娃;五十岁回家盖新房,嫁女娶媳妇迎来新轮回。
这种全闭环无死角的习得式人生模式如此强大,委实不用担心吾国无人啊。
到了老龄化的今天,国家与民众,殊途同归开始了新一轮的生育崇拜。可生育崇拜的另一面,恰巧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对孕育生命的主体——女性权益的侵犯。
觉得我空穴来风?远的不说,最近的疫苗事件、留守儿童性侵案、METOO运动……随手一列, 儿童和女人,不正是社会上那一种蒙昧自大未开化的思维观的受害者吗?
生孩子兹事体大,毕竟也只是天大的家事。让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平等有尊严地活着,才是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