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再无你的归航.

“我的海,再无你的归航.”

        他们是一前一后走到这片海滩的,中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沉默拖拽在他们身后,比暮色拉长的影子还要沉重,他们各自拿着一把帆布折叠椅,椅子的金属骨架在海风的吹拂下,偶尔会发出一丝冰冷的,牙酸似的轻吟.

        他们没有走向游客聚集的那片喧闹,而是沿着海岸线,一直走到最边缘的礁石旁,那里的沙更细,也更荒芜.

        张若白先停下脚步,他似乎对选择地点这件事没有任何犹疑,就像他对自己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一样,他熟练地撑开椅子,两条腿深深地陷入沙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响,魏雨跟上来,在他身边做了同样的事,帆布椅面被风撑开,发出短暂而清脆的“啪”的一声,像一句仓促的叹息.

        他们坐了下来,有那么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的天空.

        太阳已经沉入远方的海平面之下,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狭长的,近乎于陈旧血迹的橘红,那片橘红顽固地燃烧着,将云层和海面都染上了一层凄美的光.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看海,你也说,夕阳像一场盛大的死亡.”魏雨先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张若白没有回头看她,目光依然胶着在那片即将熄灭的光上,“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他平静地回答,“它没有死,只是去了我们看不到的另一边,明天它还会回来,但今天这片晚霞,不会再有了.”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天文学的客观事实,魏雨的心沉了一下,她听懂了,他不是在说晚霞,他是在说他们.

        于是,她也不再说话了,说话反而显得更加沉默.

        潮水正在退去,在沙滩上留下了深色而潮湿的印记,仿佛一道漫长而无法愈合的伤口,两把帆布折叠椅并排立在那里,椅面在海风中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发出疲惫的声响,云朵很淡,带有一些灰色,像素描描上去的影子,只是有了晚霞的色彩,太阳已经沉入远方的海平面之下,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狭长的,近乎于陈旧血迹的橘红,那一抹橘红更像是伤口留出来的血,光线正在迅速地黯淡下去,空气也随之冷却.

        他们坐着,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那么,就这样吧.”张若白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波澜,像一块被江水冲刷了千百年的卵石,所有的棱角都已被磨平,他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翻涌着白色泡沫的浪花,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在地平线与夜色交融之处,一艘船的灯火亮了起来,渺小而孤独,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她没有回答,她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重量,那不是一个提议,而是一个结论,一个经过了漫长,艰难的思考后,终于得出的,不容更改的结论,这让她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事都像这退去的海潮,曾经汹涌地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而现在,它们正不可逆转地离开.

        魏雨的手垂在椅子边,手指无意识地插入身下冰凉的沙子中,沙子细密而柔软,从她的指缝间缓缓流逝,她想起了之前重庆的冬天.

        那是一个湿冷的冬天,重庆的空气里满是氤氤氲氲的雾气,江风穿过高楼的间隙,带着刺骨的寒意,他们在一栋滨江的高层公寓里,租下了一套小巧的单间,落地窗视野开阔,能看见对岸错落的灯火和江面上缓缓驶过的轮船,尽管窗户严丝合缝,但那份独属于山城的湿冷,似乎总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他那时正在创作一部关于本地历史的小说,关于那些在时代洪流中被大时代碾过的普通人,他常常整天下班后坐在简约的白色书桌前,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开衫,书房布置得简洁而雅致,一盏铜质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温暖而沉静,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他时常会走到窗边,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江景,任思绪在烟雾中沉淀.

        房间里总是飘散着现磨咖啡的醇香,电子香薰机散发的淡淡木质香气,以及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道,这复杂而温暖的气息,构成了她记忆里关于那个冬天,关于这座城市的全部嗅觉.

        她记得他写不下去时的样子,会变得异常沉默,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会猛地从书桌前站起来,在公寓仅有的几步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光洁的地板反射着他孤单的身影,她从不打扰他,下班回到家之后,只是安静地蜷在沙发一角,用平板电脑追着剧,或是把他冰冷的手拉过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焐热,她会走进小小的开放式厨房,用电磁炉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再卧上一个漂亮的溏心蛋,有时候到了深夜,键盘声会戛然而止,他会停下来,走到她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他的头发很硬,带着烟草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扎得她有些痒,他会把她从沙发上抱起,走向那张不算宽大,却铺着厚厚珊瑚绒床单的床.

        他将她放进被子里,自己也跟着躺了进来,从背后拥住她,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江风细微的呜咽.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今天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仿佛刚刚打完一场无人知晓的败仗,她没有回头,只是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环在腰间的手上,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那就别写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室内的静谧,“你不是机器.”

        他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她这句话,然后,他把脸埋得更深了些,鼻息喷在她的颈后,带着一丝暖意,“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这江上的雾.”他缓缓地说,“看不清前面,也回不到岸边.”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股紧绷的劲儿,正在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在昏暗的光线里端详着他的轮廓,“没关系”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锁的眉头,“有雾我们就在雾里待着,天总会亮的,我陪着你.”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拉得更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良久,他才吻了她,那是一个缓慢而轻柔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却充满了无声的依赖与感激,唇齿间,是他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咖啡与尼古丁的苦涩味道,但她却觉得无比心安.

        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窗外,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划破了夜的寂静,那是江上的轮船在浓雾中航行,这声音在往常听来,总带着几分孤寂,但此刻,在这温暖的被窝里,它却像一首来自远方的催眠曲.

        他动了动,用梦呓般的音量,在她耳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船开了.”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窗外的那艘船,他说的是,今天终于过去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在这座庞大而迷离的山城里,在那个湿冷而看不清未来的冬天,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港湾,夜还很长,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似乎就有了捱过一切的勇气,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雾气中晕染开来,模糊而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那一刻,窗外整个山城的凛冽和迷离似乎都消失了,他们拥有的不多,只有彼此和那个看不见未来的梦想,但在这间可以俯瞰江景的小小公寓里,那似乎就是全世界.

        “我以为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时间.”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吞没.

        张若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暮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种她熟悉的,近乎偏执的疲惫,他曾经用这双眼睛看过太多东西,看过那些坚固的信念在一瞬间崩塌.

        这句话让他想起了西藏,他们坐着硬座火车,晃荡了三天三夜才到达那片高原,那里的阳光是刺眼的,空气稀薄得让人胸口发闷,他像是突然找到了归宿,迷上了那种在极致环境下身体所经受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澄澈,他不再写作,而是开始和当地的向导和一些人交朋友,学着喝酥油茶,学着在凛冽的风中谈论信仰,生死和轮回.

        他执意要去转山,不顾她的劝阻,她有高原反应,只能在客栈里等他,他走了一个星期,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黑了一圈,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抓住她的手,力气很大,他说:“你看,那才是真实,没有废话,没有矫饰,只有山和天空,还有你自己,人在那里,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才知道活着是多么干净的一件事.”她当时感到一阵战栗,那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她意识到,他所追求的那种“干净”的真实,是以剥离掉所有温情和世俗为代价的,他迷恋那种在极限边缘的体验,而她所珍视的,却是那些平淡的,温暖的,属于凡俗生活的点滴,从那一刻起,她知道,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岛屿之前的桥梁似乎隐隐有断裂的迹象.

        “时间.”张若白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拥有很多东西.”

        我们曾经拥有云南的雨季和薄雾,还有一只叫做”棉花”的布偶猫,他后来这样想,他们在苍山脚下租了一个带院子的老房子,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梯田和云雾缭绕的山峦,那里的生活是缓慢的,潮湿的,空气里永远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他迷上了田野调查,开始走访那些深山里即将消失的少数民族村寨,记录他们的歌谣和神话.

海洋一样湛蓝的眼睛和丝绸般顺滑的毛发.

        他可以为了一个故事,在山里一待就是半个月。房子很安静,风景很美,但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于是她抱回来一只猫,那是一只纯种的布偶猫,有着海洋一样湛蓝的眼睛和丝绸般顺滑的毛发,她给它取名“棉花”,因为它像一团柔软,洁白,能吸走所有悲伤的棉花,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棉花就成了她唯一的陪伴,它会蜷缩在她的腿上,喉咙里发出持续而细微的,像水烧开了一样的咕噜声,用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正在阅读的书页.

        他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泥土的气息回来,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光芒,他会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喝着当地人酿的米酒,跟她讲述山里的篝火,讲述那些老人眼中如同史诗般的记忆,她会静静地听着,给他添上酒,而棉花则会优雅地踱步过来,用头蹭蹭她的脚踝,然后警惕而疏远地看他一眼.

        张若白对棉花,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一种纯粹的漠然,他偶尔会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挠一下它的下巴,但他的目光总是越过它,投向更远的地方,有一次,他刚从山里回来,身上还带着露水和烟火的潮气,棉花正躺在她的怀里,沐浴着午后 的阳光,干净得像一幅画,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它闻起来,有股香皂的味道.”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棉花,连同这个洒满阳光的院子,和他带回来的那些关于深山,神话,与死亡共存的故事,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棉花代表了她所眷恋的一切:安稳,洁净,触手可及的温暖,以及人间烟火的气息,而他,早已把灵魂质押给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充满泥泞,汗水,粗粝生命力的世界,他们的生活,就像他记录的那些神话,瑰丽而遥远,却再也无法触及彼此的体温,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他已经成了他自己故事里的一个角色,而那个故事里,并没有她和一只布偶猫的位置.

        张若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这个动作简单而利落,就像他在家里泡一杯咖啡,或是在高原上整理行囊的背带一样,不带丝毫拖沓和犹豫,他总是这样,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回头,仿佛回头看一眼,都是对那份干净的“亵渎”.

        “我要走了.”他说,这不是一个请求,也不是一个商量,只是一个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转身,一步步地走向远方,他的背影在拉长的暮色中显得愈发孤单,仿佛一座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孤岛,她看着他的脚印,深深地印在潮湿的沙滩上,一个接着一个,清晰而决绝.

        重庆的寒风,西藏的烈日,云南的薄雾,那些曾经构成他们生命的全部的画面,此刻像电影的碎片一样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曾以为他们的爱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可以抵御世间一切的风雨,但现在她明白了,真正侵蚀掉这一切的,不是外界的风暴,而是他们内心的潮汐,他要去追逐他的山,他的历史,他的神话,那些能让他感觉到“真实”的东西,而她,终究只是他漫长旅途中停靠过的一个渡口,船,终究是要离岸的.

        她依旧没有看懂他的内心对于这些东西的执着,她也理解不了,或许,根本就无需理解.

        她没有哭,眼泪在这种时候显得廉价而多余,她只是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头里滲出来的冷,海风吹得更大了,带着夜晚的寒意,她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张若白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入了远方的黑暗,再也看不见了,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

        魏雨独自坐在那里,又过了很久,潮水开始上涨了,带着低沉的轰鸣,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沙滩,海水漫过了他的脚印,先是让它们变得模糊,然后,一片浪花涌上来,又退下去,沙滩上便恢复了平滑,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同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也一并被抹去了.

        她站起身,将另一把空着的椅子折叠起来,夹在手臂下,她也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海滩,只有远方那艘在晚霞下模糊的船的灯火,还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像他一样,一个模糊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大海依旧在永恒地诉说着什么,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了,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似乎注定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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