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在赵祈琏下旨赐婚我和他的弟弟赵宁珏那刻。
我甚至连他的一面也没有见到,只见到他身旁侍奉的中官带着圣旨来宣,以及紫玉匣里的一纸密信。
“阿紫,替朕监视宁王,待功成之日,定许卿皇后之位。”
我差点笑出声来,就像是平地捡了一万两银票一般,对着明黄色的圣旨三跪九叩,感谢皇帝陛下政务繁忙之中还特意来敷衍我。
陈家女儿即将入主光华殿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朝野内外,何人不知,就连前天,我上街去,还听到一总角稚童掉了颗门牙,嘴里漏风,聚着风车跑来跑去,还唱着小曲儿。
“花娇娇,人俏俏,陈家有女年十八,摇身一变成凤凰......”
许我皇后之位,这怕是他赵祈琏画过的最大一张饼。
我柳家早就败落,父兄战死沙场,娘亲为此悲痛欲绝,卧床一月后,仍旧撒手人寰,而我不过有个寰安郡主的虚名,说白了,屁用没有。
柳家荣耀,终归是终结在我手里了。
“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安康宁!”
一袭深蓝色袍子的中官鼻孔朝天,甩袖离开,也不知道在我这里逞什么威风。
我朝人背后啐了一口,阉狗!
是夜,皓月初升,寥落的几颗星星分外寡淡,漆黑一片的院落,早已无人点起长灯,清风扫过,满地落叶堆积。
离娘亲去世,刚满三年。
手指滑过通体冰凉的紫玉匣,暗月下呈现着微弱的莹光。
“阿紫,这是我请长明师傅做的紫玉匣,以你的名字为名,只有我们俩可以打开……”
赵祈琏还是不当皇帝时看着可爱些。
我盘算着这玩意当了能换多少银子。
自从娘走后,府里的侍女家仆都被我遣散了个干净,还给他们带了足够的盘缠。
父亲在时清廉自守,除了赏赐和俸禄,分文不进,既要补贴军士,又要搭棚施粥,惠及一方流民百姓,府困内本来就空虚,要不是因为担心爹娘被气到活过来,我怕是连柳家大宅也给卖了。
“喵~”大黄喵呜喵呜地叫着,来回围着我打转,蹭着我的裙边,水润圆溜的大眼睛奶呼呼地望着我。
那股子憋闷和抑郁被冲淡了许多。
“怎么啦?”我提起裙子蹲下,轻轻抚摸着大黄油光水滑的白色皮毛。
毛茸茸的手感令人欲罢不能。
大黄在我娘病逝的第二天,莫名出现在灵堂附近。之前从未曾见过它,不知怎的就溜进了柳府。
我看它脏兮兮的,料想是个没主的,就把它养了起来。所幸它会自己捕鱼捉鸟,倒是省了我把自己的口粮分它一半。
不仅如此,隔几天早晨,我门外就会出现鱼身或者鸟头,想来大黄也是十分有孝心,剩下这些吃食来喂我。
如今,只剩它陪着我了。
二
我出嫁这日,天公不作美,像是开了水闸,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地涌来,抬轿子的轿夫有个抬到一半生生晕了过去。
不知道的,以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郡主,而是一头母猪。
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赶来,几个侍卫抬着那轿夫离开,不知从哪里又换来一个,这回倒没再出事,一路上,稳稳当当的。
为了效仿宫内戒奢宁俭,食不求甘的风尚,宁王上书请求一切从简,皇帝也大笔一挥,痛痛快快地批准了,省去了宴请宾客,繁文缛节。
这话也就是用来堵悠悠之口的,世人皆知宁王痴傻。四年前,宁王发了高热,病愈后,就变得痴傻如八岁稚童,赵祈琏担心言官嚼口舌,说他刻薄寡恩,苛待亲弟,索性以此为由,派了禁卫军驻守,名义上是恩赐,实则是监视和软禁。
正想着,轿子停了。
红盖头遮挡住我的视线,这喜冠重的很,一路过来,压得我的脖子又酸又痛。
喜娘说着喜话,挑了轿帘,将我接了下去。
谁料喜服太过厚重,我又坐麻了腿,一个没站稳,眼看就要摔个狗爬,红盖头下,喜庆的红色靴子一闪而过,有人托住我的胳膊,把我带了起来。
“我的新娘好笨呀!”
温润的男音隔着盖头传到我的耳朵里,只是带了些傻气。
还记得,父亲受邀出席宫宴,那是我第一次进宫,在展华园里,看见有个意气奋发的白衣少年在舞剑,身姿潇洒矫健,惹得一众世家女儿春心萌动。
说也奇怪的很,我出轿那刻,大雨骤停,只听见屋檐下,雨露打在石板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虽然看不见前路,只是握住红绸的另一端时,汹涌翻滚的心境骤然被抚平。
一步一步,走进未知里。
“娘子,你饿不饿呀?”
“娘子,累不累啊?”
“娘子,他们说以后你就会一直陪我玩了,对不对呀?”
......
八岁的孩子都是这样聒噪的吗,从进门那一刻,赵宁珏就问个没完没了。
“不饿。”
“不累”
“对。”
......
终于走进了堂室,喋喋不休的赵宁珏竟然安静下来。
“日吉良辰,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傧相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内堂中更显庄严郑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说这话的人下旨把我嫁给了别人。
所以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礼成——”
三拜过后,我被送入了洞房。
也好,从此,之前种种,就再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赵祈琏让我监视宁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担心宁王在装疯卖傻,所以还忌惮他,还是担心陈家姑娘对我们的过往有所芥蒂,草草把我嫁了了事,无论怎样,他日再见,就是陌路。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饿得发慌,正要摘了盖头觅食,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窜了进来。
“娘子——”
是赵宁珏。
三
“来,叫姐姐,叫了的话,姐姐分你一块。”
赵宁珏进来后,许是有宫里的女官教过,他就拿了喜秤,挑起了我的盖头。
他的双手覆在我的眼前,像是怕我被光晃了眼。
等他把手移开,一身红色锦衣的俊俏青年撞进我的眼睛,他的脸瓷白如玉,看着有种柔弱的书生气,但背脊却宽阔,不像我想的那样瘦骨嶙嶙。
如若他不说话,就和一般正常男子无异。
赵宁珏拿着不知何处寻来的点心,献宝似地递到我面前,傻兮兮地笑着,眼睛眯成一道缝。
我见他傻得可爱,就想逗逗他,便使坏让他叫我姐姐。
他噘着嘴,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不叫不叫,姐姐是姐姐,娘子是娘子,你是我的娘子,才不是姐姐呢。”
虽然心智像个小孩子,但也不好骗呀。
我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姐姐是我的小名,不是那个姐姐。我既然是你的娘子,叫小名不是更亲切吗?”
循循善诱下,赵宁珏似乎有些动摇。
“那好吧,你叫我一声夫君,我就叫娘子小名。”
“没问题!”
我答应地爽快,只当他是个小孩子,叫声夫君,也没什么。
“夫君。”
赵宁珏哎了一声,笑得极为灿烂,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我指了指他,示意轮到他兑现承诺了。
赵宁珏乖乖地点点头,挺胸抬头,“阿紫。”
我一愣。
“林安早告诉我了,我娘子叫柳紫玉,小名是阿紫,才不是姐姐呢。”
林安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近身侍卫。
我撇撇嘴。
这个林安倒是话多。
“喵呜~”
听到大黄的叫声,我才忽然想起它来。因为担心婚礼无暇顾及大黄,就先把大黄送进了宁王府。
我朝着声源处望过去,瞧见某只猫头戴着大红花,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我噗嗤笑出声来。
赵宁珏蹬蹬蹬跑到大黄那里,一把抱起它,令人奇怪的是,大黄没有半点挣扎,就乖乖地呆在赵宁珏的怀里。
大黄认生,除了我以外,从不曾亲近旁人,之前有一位路过的姑娘见大黄可爱,正要摸它,大黄腾地弹起,只留下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愣在原地。
难不成这大黄也是审时度势的俊杰猫,知道自己余下猫生多要依仗面前这个人?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黄戴着红花,看着喜庆极了。
夜色已暗,林安敲了门,进来时对赵宁珏和我俯身作揖,把人领了出去,顺便也给我留下几个侍女,个个低眉顺眼。
为首的身穿湖绿衣裙,自称青染,举止从容,问我是否此时沐浴,我点点头。
待她们把水打好,我便借口不习惯身边有人看着,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水温正合适,水汽弥弥升起,倦意缱绻,竟然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醒来,月色沉凉如水,我穿着红色里衣躺在床榻上。
身边睡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初醒,意识不清,我心中一惊。
那人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娘子。”一只胳膊顺势就搭在我的腰间。
我轻呼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刚刚出嫁。
赵宁珏睡得很沉,我扯了半天,愣是没移开他的胳膊,索性就放任不管了。见他的被子掀开了大半,我又帮他细细掖好。
黑暗里,又沉沉睡去了。
(四)
嫁给他最是划算不过。
这王府里,除了他,便是我最大。作为新妇,既不用侍候公婆,也不用担心能否得到夫君的青睐,成天和后院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每天醒来,就是陪着他玩,或者看着他玩。
我也渐渐的习惯了和他同住一屋,同被而眠,心里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这天,我一醒来,就看见赵宁珏手里拿着一只风筝,眼巴巴地看着我。
“娘子,今天风大,我们去放风筝吧!”
见他可怜兮兮,满眼期待,我也不忍浇灭他的热情,只好点点头。
到了院子里,我便半倚在贵妃榻上,握着团扇,遮住刺目的阳光。
赵宁珏手持风筝线,来回在院子里奔跑,眼见着额上出了汗,可这风筝就是上不了天。
“娘子,”他瘪着嘴,委屈极了。
我叹了口气,扔下团扇,接过他手里的风筝。
曾几何时,我最喜欢的就是放风筝,三月后,便开始求着娘亲身边的魏妈妈扎风筝,魏妈妈的风筝是京都最好的,又好看又结实。
我握着风筝线,感受着风的流动,这放风筝,不是靠取巧,要逆着风来,其中奥妙,有趣得很。
掌握风的流动,要靠眼,也要靠感觉,树叶飞舞的方向,衣袂翻动之处,便能抓住风。
就是现在!
我扯着风筝线,逆着风奔跑,发丝在身后飞扬,心里震动,手里一阵拉扯,我微微松开,风筝便如长鹰一般,冲上云霄。
“阿宁!阿宁!你看,我成功了!”
我挥着另一只手,兴奋地朝着赵宁珏大喊。
像是自己也飞上了天,广袤无垠的天际,我穿越了云海,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一刻,我感到久违的快乐。
“娘子好棒!娘子真厉害!娘子不愧是我的娘子!”
他眉眼弯弯,开心地直拍手。
那一瞬间,世间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只有高高飞着的风筝,还有某个手舞足蹈的傻子。
许是得意太甚,就没注意到凸起的鹅卵石,我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